第二天,墨轩画室里议论声此起彼伏。
“听说了吗?卫全和卫晓龙被辞了!”
“怎么可能,他们跟卫老板什么关系啊,以前犯那么多次事都护着,现在什么事都没有却辞了?估计是又迟到了吧,不奇怪。”
“是真的!你别不信!我可是扒在办公室门上亲耳听到的,他俩哭得那个惨啊,我都能想象出四道大鼻涕狂甩的样子,而卫老板岿然不动。”
“为什么?他们惹谁了?”
“谁知道!要我说,多行不义必自毙!”
“啊啊啊啊啊别管他们了,工资到账了!终于到了,这个月迟了好几天,害得我都以为公司要倒闭了。大好日子,我决定中午去吃那家肥牛焖锅!上次看小方老师朋友圈快被馋死了。”
方昼正埋头写字,闻言一笑:“麻辣味好吃。”
“好耶!小方老师推荐的肯定一级棒!”方昼地位早已不同于往日,那同事殷勤地拍完马屁,凑过来搭话,“您在写什么呢?看起来不像教案也不像作业呀?”
方昼随意抽出一本书盖在上面:“没什么。”
午休时,方昼出去了一趟,回来的时候手里多出一个厚厚的牛皮纸信封。他现在是办公室的红人,走哪里都一连片问好声。他神态自若地将信封收进抽屉,转头走进洗手间。
洗手间的门窗紧闭,苍白灯光闪烁两下,重新坠入晦暗。
隔间里传出细细的哭声:“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方昼:“……”
这就有点吓人了吧。
他听出是个女孩子的声音,怀疑地退出去看了一眼标牌,确定这是男洗手间。对方可能是情绪激动,大哭之下没注意标牌。方昼放轻脚步,准备默默离开,去其他楼层的洗手间。
隔间里却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我真的没办法!”
是云守月的声音。
云守月显然在跟某个人打电话,抽泣道:“这个画室根本不正常,不是人待的地方。”
闻言,方昼脚步顿住。
电话那头的母亲劝道:“天底下的公司,有哪个是正常的呢?正常的就不叫公司了。小月,你不是小孩子了,是时候在社会里好好磨练自己,不要老是抱怨环境,要在自己的身上找问题。”
云守月感到熟悉的无力感,争辩道:“我真的尽力了,我自认他们交代的、没有交代的事我都完成得很好,可他们还是看我不满意。带我的老教师不喜欢我,同事们也是表面一套背后一套,我好几次都听到他们在背后说我坏话。”
母亲说:“你试着多做一点事呢?不要偷懒。”
云守月抹着不断流出的泪水,哽咽道:“没有……我没有偷懒。”
她忍着委屈说道:“我做的事情是最多的,每天从早到晚排满了课,连水都来不及喝。每次监督完他们午休,食堂都快关门了,我只能吃别人剩下的冷饭冷菜。我想过点外卖,可是同事发现,就说我大小姐脾气,吃不惯食堂。我当然解释了呀!但他们嘻嘻哈哈的,明显没把我的解释听进去,还议论起了我的穿着。”
母亲却说:“你是太贪图打扮了些,这点要改。”
云守月说:“我喜欢穿漂亮的裙子,有什么错?”
母亲说:“你是老师啊,要以身作则。”
云守月陡然激动起来:“我又没有穿暴露的衣服!我的裙子都是长裙,布料也遮得严严实实,碍着谁了?老师穿稍微漂亮一点、稍微亮眼一点的衣服就是错误吗?一定要穿得灰头土脸?”
母亲叹气道:“别人都议论你了,你还是改了吧。”
云守月喉咙被一种比眼泪更沉闷的情绪哽住。
她感觉给母亲打这一通电话,心里反而更难受了。
母亲对她的眼泪心软,小心翼翼地试探:“是不是你哪里做得不好呢?你上次不是说有个老师约你吃饭,你拒绝了,他不太高兴吗?会不会是别人觉得你情商不高,所以才在背后说你闲话?下次遇到这种事,你就去吧。”
云守月难以置信:“妈妈!我跟您说过了吧,那个卫老师是个流氓!他经常对我动手动脚,你叫我忍,我就忍着恶心没说什么。他却得寸进尺,除了约我吃饭,还要带我去什么酒吧赌场玩,我要真去了,谁知道会发生什么?谁知道我回不回的来?”
母亲犹豫道:“没那么严重吧。”
云守月气急:“怎么没有!妈妈你怎么可以这么懦弱!”
闻言,母亲顿时有点生气:“我懦弱?这是你跟妈妈说话的态度吗?我要是不懦弱,当年早就把你打掉了,你爸欠债跑了,我一边打工一边带着你,好不容易把你养大,你要去学什么画画,那么烧钱!我也同意了!照你这么说,我还是懦弱?还是不该做?”
云守月疲惫地捂住脸:“我不是这个意思……这不是一个概念。”
母亲说:“当今世道,只有维持懦弱才能活下去。”
母亲的话很冷酷:“你说那个男老师摸你,你有什么证据?就算有照片,人家有权有势的人动动指头,证据便没了,而你就成了诬陷职场性骚扰的人,这顶帽子扣下来,你的工作还要不要?你的名声还要不要?摸一下,又不会少一块肉,忍一忍就过去了。让你多做事也是一样,成年人要学会忍耐。”
云守月咬着口腔内壁的嫩肉,尝到了一丝血腥味。
云守月说:“那,如果他们做非法的事呢?”
母亲的声音产生些许变化:“什么?”
云守月下定决心,低声道:“我偷听到同事说,有人递了匿名举报信,说我们画室涉及违规事件。有一些,其实我也知道。例如那个福利院志愿活动。面对员工,说是无偿志愿活动不发工资,却跟福利院收取高昂费用,收来的钱全部进了老板的口袋;面对福利院,把我们的学历无限夸大,骗……骗那群孩子们。”
云守月说不下去了,她想起福利院孩子们的眼睛。
像夜空里的星星,落在稚嫩的脸颊上,怯怯地叫她:“姐姐。”
她平复良久,艰难地找回声音:“那个福利院……和普通福利院不太一样,地处僻静深山,那群孩子大多是偏远山区的弃婴,但达到一定年龄会带着生活费来城市念书。老板瞒着院长,骗他们交钱去幼儿画室学习。那个幼儿画室是他今年才开办的,根本不成规模!我去了才知道他做下的这些事。”
她哽咽道:“我却不敢说,因为我也是同伙……也是骗子。”
母亲默然片刻,用那种想要息事宁人的语气劝道:“小月,妈妈跟你说,千万别多想,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呢?收钱的是老板,交钱的是那群孤儿,最多……最多只能算他们倒霉,被弃养的孤儿命本就倒霉,再倒霉一点,对他们也不能算致命的打击。”
云守月睁大眼睛:“妈妈你怎么能这么……”
母亲打断道:“你听我说完,这件事对他们来说,是可以化解的,大不了再回福利院跟院长要钱呀。他们有退路,但这对你说就不一样了。现在毕业生找工作太难了,好不容易找到一份像样的工作,你要珍惜。千万别去触那个霉头。”
云守月想起找工作时的种种场景,一时默然无言。
笑僵的脸、站酸的腿、值完夜班回家的母亲翻动账本的沙沙声……还有不知道人生去往何地的茫然,仿佛一张密不透风的塑料膜,包裹住这具年轻而满怀炙热理想的身体,让她在无穷无尽的窒息之中丧失冲动的勇气。
母亲放轻语气,像小时候用皮肤发皱皲裂的手指轻拍她的背,哄她睡觉时那么温柔的语气说道:“今天早上不是还很高兴地跟妈妈说,拿到第一个月工资了吗?这几千块钱,你都用给自己,不要像大学里拿奖学金和贫困助学金那样,傻傻地都给妈妈买礼物了。妈妈没什么喜欢的,你自己留着用。”
“你可以吃一顿大餐、买一批档次好的新画具,还能去买喜欢了很久的漂亮裙子。绿色的,像原野的那一条。”母亲想起云守月的哭诉,语气里忙多了几分小心翼翼,“我们不在课堂穿,就在家里穿。不给那群坏蛋留把柄,好不好?”
云守月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从眼眶里掉出来,落在肮脏而散发难闻气息的地板上,变成一个个灰暗的小圆点。她有时候觉得,自己的人生就是由这些小圆点构成的,不起眼,脏兮兮。
像她这种只能在破旧出租屋里穿漂亮裙子的人,好像没有未来。
唯一能窥视到的未来,就是被世事裹挟着向前走。
她变成漂亮而僵硬的提线木偶,是曾经最讨厌的那种人。
恍惚之间,云守月喃喃道:“读大学的时候,教授夸我有天赋,我说要成为最了不起的老师,要去贫困山区支教,要告诉他们在泥土里长大的人,也能拥有像画一样美丽的人生。再穷的小孩,也可以拿起画笔,过自己喜欢的生活……可我现在都做了什么……”
说到这里,她彻底崩溃了:“我是老师啊,教书育人,不育人如何教书?由欺骗作为基础,本心就坏得烂掉了,我以后还能教好书吗?还能当一个好老师吗?我真的配画画,配当一个老师吗?”
母亲沉默半晌,说道:“忘了吧,忘了这件事就好了。”
云守月摇头:“像这样的事,还有很多很多。除了画室以外,我们老板据说还涉及违法活动,我偷听到同事说的,嫖/娼、赌博、洗钱什么的……好像很乱,真的一点良心也没有。”
“跟你又没关系,别想了。”母亲是打工中途接的电话,被去后厨巡查的主管发现了,不耐烦地吼她回去。她忙应了,匆匆结束通话,“妈妈要回去做事,小月别想这些,忍一忍就过去了。”
云守月没答话,愣愣地听着话筒里被拉长的忙音。
她蹲到双腿酸麻,才勉强地扶着墙壁站起身,裙摆不知不觉垂在地上,溅上脏污水渍。她用纸巾去擦,越来越用力,甚至神经质到把向来珍惜的裙子扯破,却觉得怎么擦都擦不干净。
云守月麻木地整理好哭花的脸,推开隔间门。
外面空荡荡的,厕所大门紧闭。
她瞥到小便池,愣了愣,这才意识到自己走错洗手间。
云守月苦笑道:“真是什么都出错,什么也做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