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昼不动声色地打量前方引路的侍者。
他们是在进来的第五分钟发现不对劲的。
这里好像不是一家单纯的酒吧。
许慎之出示邀请函后，侍者的神色明显变了，嘴角的微笑弧度扯得夸张至极，殷勤地将他们引到内部。然而越往里走，周遭布置越是黑暗复杂，像在迷宫中打转似的，望不见尽头。
方昼看了一眼手机，信号被掐断了，应该有隐秘的信号屏蔽器。
侍者的脚步未见丝毫停滞，看来对这条路线很熟悉。
许慎之奇怪道：“你们酒吧的VIP区域，设置得这么偏啊。”
两张特制邀请函，名字都是中文名，和登记名单也对得上。放在往日，侍者以防万一，会仔细询问核查。今天贵客太多，他忙得团团转，扫了一眼便放行了，笑道：“您说笑了，干这行的，哪能躺在阳光底下呢？这世间最令人神魂颠倒的快乐，往往都与黑暗中的秘密相伴，这也是我们赌场的准则。”
赌场！
两人心中皆是一凛。
赌场是违法场所，如藏匿在黑暗中的老鼠，灵敏又狡猾地四处掘洞，始终无法根除。方昼想到卫晓龙脱口而出的“赌场”，前世墨轩画室被爆出丑闻，画室的不合规现象都是轻的，最关键的是老板卫才开设赌场，进行聚众赌博、色情交易和人口贩卖。被警察端了老巢后，卫才连同一众亲戚卷钱跑路，下落不明。
有知情人透露，卫才能在重重围堵下逃出生天，与背后的神秘权贵脱不了干系。卫才在万人之上，也在一人之下，替那人赚钱卖命多年，才求得牢靠庇护。至于庇护后，他们是改头换面得到崭新身份，还是成为生死难料的弃子，便无从得知了。
方禹雷嗜赌，也正是在这个赌场，赌瘾激发至最疯狂的极点。
导致方家破产，方昼选择忍耐还债，前程毁于一旦。
距离前世赌场被揭发，应该还有很长一段时间才对。
侍者口中的赌场，会是同一个吗？
侍者见他们不应，忽然转过头，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们。
酒吧嘈杂笑语隔绝于远方，黑暗的未知通道中，只有一盏悬挂于墙壁的灯幽幽发亮，白光如纸，覆在侍者面庞上，显得那微笑更加失真可怖：“二位，难道不知道这里是赌场吗？”
凡人误打误撞闯进地狱，一旦被识破，下场无法预料。
许慎之眼珠转动：“我……”
侍者眯起眼睛，后退两步。
他的手移到墙壁上的警报按铃。
这时，方昼突然尖叫：“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毫不夸张，许慎之和侍者被吓得一抖。
方昼满脸惊恐，在通道里上蹿下跳，抓住许慎之的肩膀疯狂摇晃，摇完许慎之又去摇侍者，叫得撕心裂肺：“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有老鼠！老鼠！是老鼠！！！好大一只，我看见了，往那边去了！这里怎么会有老鼠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吱吱救命啊！”
侍者被他摇得快要吐血：“客人，您先冷静一下……”
方昼显然已至癫狂，用额头狠狠撞在侍者头上：“啊！！！”
侍者眼冒金星，捂着头顶的大包痛呼：“我靠！”
许慎之反应过来，迅速接上，满嘴抱怨语气：“烦死了，你别闹了行不行？这种地方老鼠多是正常的，干吗大惊小怪？你要是不想玩，直接回酒店睡觉，我玩几把再回去。”
方昼一跺脚，一捏嗓子，活脱脱就是一个被宠坏的富家小少爷，声音变得娇滴滴的，说出来的话也毫无羞耻遮拦：“那不行！谁知道你是玩几把还是玩几把！”
许慎之差点笑场。
许慎之清了清嗓子：“当着外人的面，瞎说什么！”
方昼拿出黄金档狗血剧主演的演技：“我瞎说？你有脸说我瞎说？！我们交往的这段时间，你和多少个男男女女搞不清白，你自己心里清楚！这个赌场的入场名额千金难求，我和爸爸求了半天才求来两个，你要再敢跟我翻脸，直接滚出去！”
侍者心累：“两位别吵了行吗？派对即将开始，快点入场吧。”
他加快脚步，打开通往地下的铁门：“从这下去就是了。”
方昼“哼”了一声，甩手噔噔噔走下楼梯。
许慎之憋着笑，骂骂咧咧地追过去。
侍者无语地翻了个白烟，关门离开。
楼梯深处，许慎之揽过方昼肩膀，啧啧感叹：“可以啊你，这招瞒天过海玩得——你看到那家伙表情没，保准在心里扎我俩小人呢，娇生惯养的恶劣小少爷和无知花心的风流公子，这人设可以。”
方昼也被那一下撞得不轻，蹙眉揉着额头：“还用你说，面对这种信息量严重不足的场合，越是强装镇定，越容易露出破绽。适当疯一点、夸张一点，打乱对方的阵脚，反而有奇效。”
许慎之凑近，笑道：“好久没听见你叫我小名了。”
方昼面无表情：“你小名不是叫许不慎吗？”
许慎之撒娇：“再叫一声嘛！叫我吱吱！”
方昼毫不留情地推开他的脸：“正经点。我们现在进退两难，只能先进去赌场看一看。这地方难免凶险，我们低调为上。赌棍赌红了眼，也不会关注旁人，我们找到出口就跑。”
出去就报警。
许慎之比了个“OK”的手势。
两人一路下行，楼梯尽头镶嵌着一扇血红色的大门，连门把手雕刻的花纹都极尽精致。隔着门，野兽般蛮横疯狂的吼叫声却分外清晰，一推开，如暴风扑面而来，伴随着甜到发腻的冷香。
负责赌场门口的侍者微笑道：“欢迎光临，请进。”
赌场面积广阔，这只盘踞在幽暗地底的老鼠，腹部暴涨到奇大无比，装的全都是面目丑恶的赌徒渣滓。有人面目狰狞，有人烂醉如泥，有人闲适地品酒观局。筹码落桌如金钱落袋，性命落网。
大笑、痛哭、欢呼，还有搏斗时拳头砸在血肉上的沉闷声响，齐齐混合成漆黑的画布。众生百态凝为荒诞扭曲的线条，在画布上相互撕扯，最终都变成赌桌上的一枚小小筹码。
狂欢派对已经开始，香槟在半空中跳舞。
有人爬上桌子，醉醺醺地甩出一大把钞票。
他不知为何发笑，却笑个不停：“老子今天心情好！赏你们了！”
人群哄闹涌去，捡到钞票后却嫌弃一扔。
“五十块的也好意思扔下来啊，没钱装什么逼。”
“还不及一枚筹码零头大，散了散了。”
“我今儿又赢了！连赢十把！太爽了，我再也不想回去了！”
“我又输了，肯定是这把手气不好，下一把肯定能行！再来！”
“我没钱了，得先去找家里那个黄脸婆要点。”
“笑死我了，你在内不是叫她媳妇吗，在外就成黄脸婆了？”
“放屁，不给老子钱，算哪门子媳妇？她就算去卖身，也得把钱给老子供上来！要怪就只能怪她自己好骗，说两句甜言蜜语就能拐上床。成了老子的人，就得听老子的话！”
周围众人嘻嘻哈哈，对这种肮脏见解司空见惯。
方昼很想上去揍人，怕打草惊蛇，还是忍住了。
保安和侍者遍布赌场，既听候差遣，也暗中监视。
方昼和许慎之靠边走，为了不显得太古怪，还去自助餐台拿了点吃的，大多是冷食。方昼怕赌场里的食物加了药，不会真的吃进肚子，随手拿了外观漂亮的碎冰蓝鸡尾酒和几块小蛋糕，一边与许慎之低声交谈，一边打量周遭。
赌场最前方的贵宾区域，由繁复的珍珠帘隔开。
侍者走上台阶，小心翼翼地询问后，撩开珠帘送上果盘。
珠帘后的场景，随即尽收眼底。
偌大赌桌在前，美酒佳人在侧，真皮沙发上坐了七个人。
方禹雷、邱誓杰、何叶，卫才、卫全、卫晓龙。
方昼：“……”
好家伙，出门没看黄历，仇人聚一桌了。
最右边还坐着一个人，被侧边聚拢的珠帘遮住。
那人靠在沙发上，衣冠楚楚，坐姿随意。高脚杯里的香槟微微荡漾，修长的手指轻点玻璃。他面前的筹码最多，堆成了一座金光闪闪的小山。从旁人殷勤的言行举止来看，他必定也是地位最高的一位，却似乎对赌局兴致缺缺，身边也无俊男美女相伴。
方昼一眼就认出来了，怔愣不语。
“真是冤家路窄，你别让那群家伙发现了。”许慎之也在看那个方向，感慨道，“不过最右边的是哪位大佬啊？竟然能让他们这么捧着。你看你爸，那脸笑得像朵抹了蜜的菊花。”
方昼一把将许慎之扳过来：“别看，转身。”
许慎之：“？”
方昼言简意赅：“那是我老公。”
许慎之：“？？？？？”
“真的假的？是关横？”许慎之见方昼点头，瞬间满脸恨铁不成钢，“你看看你看看，我跟你说过什么？我就说他很危险吧！来这种地方玩的，能是什么好人？趁早回去离婚！”
方昼心里也不太舒服。
关先生说的应酬，原来是在赌场。
方昼想，关先生应该是知道的——那群人是他的仇家，曾经欺负他、污蔑他，共同毁掉了他的人生。关先生不记得他们的谈话了吗？还是记得，不在乎罢了？毕竟只是协议结婚，没必要在乎。
他会跟那群人说什么？
他好像喝了酒，喝醉的样子是什么样的？
他身边没有人，但这之前呢，也没有吗？
会不会在醉意翻涌时，为怀中美人一掷千金？
方昼不敢往下想了，心脏难受地流出咸涩血液。
他催促道：“快走，让他们任何一个人发现，我们就完了。”
刚迈出一步，何叶似有所感，皱眉望向这边：“方昼？”
底下赌徒狂欢依旧，那张赌桌上的人却全僵住了。
何叶记恨全鱼宴之仇，三步并作两步奔来。
这点时间来不及逃跑，许慎之下意识挡在方昼面前，警惕地望着何叶。
何叶看到方昼的脸，眼神的怨毒程度刹那间翻了个倍：“果然是你！我记得名单上没有你的名字吧，你是怎么进来的？敢作假混进赌场，你好大的胆子！保安呢，把他押下去！”
许慎之从小就看不惯这小贱人：“何叶，你能不能别发癫？！”
何叶阴恻恻道：“许大少爷，我们家里的事，还轮不着外人管。”
许慎之脸上有一瞬间被刺痛的表情。
何叶气焰更盛：“保安，愣着干吗，动手！”
在这种地方被押走，落入仇人之手，可知是什么下场。
许慎之大怒：“我看谁敢！”
许家独子的身份一亮，保安不敢轻易得罪，犹豫不前。
局面僵持之际，珠帘后忽然传来一声轻响。
层层视线如浪潮涌来，或惊疑或试探。关横毫不理会，将酒杯搁在桌上，遥遥望向方昼。成熟轮廓染上微微醉意，分不清是清醒还是沉沦，在灯光映照下反倒更显迷人。
关横不紧不慢地说道：“我一直在想你，没想到你来得这样晚。”
“宝贝，还不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