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鹤年哼了一声,便也作罢。
两人离开画室,方昼去客厅拿来礼物。杜鹤年不客气地接过,对其他奢华礼品不感兴趣,倒是把煎饼果子咔咔咔咬得起劲,临时起意让方昼把这段时间的练习和画作取来,他略作点评。
另一边的厨房里,飘散的鸡汤浓香和蔬菜清香愈发明晰。
应如是很不好意思:“哪有让客人下厨的道理,还是我来吧。”
关横低头切菜,刀锋斩开各式蔬菜表皮,卷着五颜六色的清甜汁水,稳稳落在砧板上,发出有规律的咚咚声响。他摇了摇头,声音含着恰到好处的笑意:“我想好好表现一下。”
应如是静了片刻,还是选择妥协:“好吧。”
他温声道:“鸿图顾问的事,我都听说了,小昼没有给关总添什么麻烦吧?他自小聪明伶俐,在国画上天赋异禀,是个很不错的接班人。我们这些看人看多了的老骨头,也都喜欢他。”
关横声音平稳:“他很好,我也喜欢。”
应如是掩着嘴咳嗽两声:“那我就放心了。我这病顽固,还要养些时日,短时间内怕是难以支撑工作。还是让小昼顶上吧,青山的个展,我也和小昼一块说服了他。他这人刀子嘴豆腐心,早就磨不过我们,还嘴硬说见面再谈,就是单纯想见一见徒弟。”
关横措辞非常委婉:“杜老的性格很有特色。”
应如是笑个不停:“可不是?他一辈子都这样。”
关横起锅热油,将洗净切好的杂蔬倒了进去,手法熟练。
只听“滋拉”一声,热油拥抱惊恐坠落的蔬菜,在朦胧白烟里胡乱翻滚,不躲避冷硬的锅铲,反倒将它也拉进这一片滚烫中,像一出充满烟火童心的喜剧。高热持续发酵,声音嘈杂不休。
很完美,很舒适,却跟关横的形象一点也不搭。
应如是似笑非笑地端详半晌。
他突然说:“关总,对小昼好一点。”
话音落地,关横的动作微微一顿。
应如是说:“小昼跟其他孩子不太一样。”
应如是斟酌着措辞,缓缓说道:“我们总喜欢找一个特定的词去概括他人,活泼、内敛、温润、轻浮……通常都能成功。可你会发现,很难用一个词去准确地概括小昼。他像一个蚌壳,性格偏向中庸,这是他的自保方式。”
“有时候我会想,或许概括这件事,本身就是错误的。每个人走过的路、将走的路,都决定着自己下一秒会变成什么样的人。在死亡的那一刻,性格才真正形成。”
“倘若你没有出现,小昼会选择保持现状。不刻意表现,也不破坏底线,隐忍温顺地淹没在人群里。世道要求人们变得中庸,许多人都是这样活着。可我始终觉得,小昼值得更好的。变成一个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人,探寻自己真正愿意拥有的性格。”
“他从小到大很乖,很让我们省心。”
应如是笑道:“但若能得到幸福,不乖也没事。”
不知不觉间,炉灶的火早已被关掉。
关横沉默听完:“为什么对我说这些?”
应如是的声音和煦如春风,又像在放低身段恳求:“因为我能感觉到,你们对彼此都很特殊。我想你成为那个让他幸福的人,倘若不行,也请你不要伤害他,把他带回我们身边吧。”
他望向窗外奔腾的滔滔江流,心中感慨万千:“这里是小昼的故乡,承载着磨难,也承载着荣耀,他或许不愿意走。但是万里江河不绝,十丈红尘不散,必有可去之地。我和青山老了,却也不是无能之辈,带着小昼离开这里,顺着江水一路前行,找一个遥远的城市重新开始,也不失为一种好的结局。”
应如是与关横共事多年,多少猜测到这位掌权者的危险之处。
应如是希望两个人相爱的时候,关横能尊重方昼。
也希望两个人诀别的时候,关横能放过方昼。
他自认私心太甚,可这也是他唯一能做的事。
关横重新开火,神色平静:“我不会让他走的。”
应如是为难道:“我的意思是……”
这时,客厅那边传来一声痛叫。
听出方昼的声音,关横刚刚拿起的醋瓶,倏地搁回料理台上。
关横转身便走:“我去看看。”
应如是默默接过锅铲:“得,您去吧。”
他望着关横快步离开的背影,深深叹了一口气。
看起来是在乎的模样,他的直觉应该不会出错。
他望着锅里半生不熟的炒杂菜,又深深叹了一口气。
青山不让他干杂活,几十年没做过菜了,还真有点紧张。
凑合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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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厅,方昼立在茶几前,两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身前,脊背挺得笔直,脑袋却垂得极低,像一只被暴雨淋湿的流浪猫。他的手背被狠狠打出了两道肿胀发烫的红痕,忍不住颤抖,却不敢躲藏。
在师父的怒骂声中,方昼越缩越小,要缩成一个猫团子了。
杜鹤年何其敏锐,一眼便看出画中的不对劲。
最开始他随意翻了翻,还只是觉得奇怪:“你近来经历了什么大事么?这画里的感觉怎么两个样?一会垂头丧气,怀疑自贬,满心郁郁不得志之气;一会却踌躇满志,信心勃发,恨不得下一刻就画出绝顶名画来昭告世界。这转变也太过了。”
闻言,方昼心里“咯噔”一声。
画卷是一面刁钻铜镜,照出画者的万千思绪。
国画不重形似,而重神似,笔墨运行间显现的是画者的精神世界。
例如被誉为“画中之兰亭”的《富春山居图》,其中的留白意蕴和淡泊哲理,只有入世又出世近八十载的黄公望才能画得出来。看国画看得多了,画者落笔时心绪如何,其实是非常明显的。
电梯风波前后,方昼对自身能力的信心不同,自然反映在画上。
他尽量自然地回答道:“这段时间想得比较多。”
所幸杜鹤年也没纠结:“行,我看你画得怎么样。”
杜鹤年凝神细看,然而越往后看,眉头皱得越紧。
最后一摔画纸,大发雷霆。
杜鹤年厉声道:“你自己睁开眼看看,这画的都是什么?!”
他觉得自己先前那瞬温情真是喂了狗,冷笑一声:“我这两年谅你辛苦,学校公司两头跑,管你管得松了些。你倒好,给我蹬鼻子上脸了!这线排得,这墨用的,一看就是荒废良久,临时狂补几个月想要蒙混过关。这点小伎俩,还想瞒过我?”
方昼心里苦不堪言。
师父的眼睛也太毒了!
前世最后十年,他还债都来不及,哪抽得出时间每天做国画的基础练习。重生后倒是打起精神,靠着天赋和苦功尽力弥补。
但就像暑假最后一天狂补的作业,必定会被老师看出端倪,杜鹤年怎么可能发现不了。方昼一时连求饶的话都没脸说出口。
他嗫嚅道:“师父……我错了……”
杜鹤年正在气头上,怒喝道:“你也知道你错了!手伸出来!”
方昼将手递出去,满脸视死如归。
只听一阵破空之声,竹板猛然挟着热风落下。
方昼紧闭双眼,准备再像往常无数次那样,硬生生挨下这一击。
——疼痛却没有如期而至。
关横把方昼抱进怀里,单手接住那根坚硬的竹板。
杜鹤年自认力气已经很大了,却在关横的钳制之下动弹不得。
关横身形高大,再加上有意保护,整个人将方昼牢牢覆盖住。气息和温度相糅杂,像是一张闯入暴雨的毯子,带着陌生而熟悉的温暖,裹住了淋得透湿的小猫。
方昼懵懵地躲在这个怀抱里。
脑袋还没反应过来,手却下意识抱住了关横的腰。
手上的伤口被摩擦,他吃痛地“嘶”了一声。
关横将他抱得更紧,低声道:“疼?哪里受伤了?”
方昼近距离盯着关横一张一合的唇,感觉好不真实。
每次挨打的时候,不委屈,却很疼,他偶尔也会梦想着喜欢的人从天而降。那一个个模糊的梦境,就像喝醉的小孩摆弄相机拍出来的照片,布满晃晃悠悠的苍白幻影。关横会帮他求情,给他的手涂药膏,轻轻地吹一吹伤口,但也仅限于此。
这张照片好清晰,这个梦境也好甜蜜。
方昼贴在关横的肩膀上,摇了摇头:“还好,你怎么来了?”
摇头的幅度太小,更像用脸颊在上面打滚,呆呆地滚了一圈。
关横垂眼看着方昼,声音更低:“我还要问你,怎么不叫我来。”
他顿了顿,提醒道:“不是都说好的?”
方昼如实道:“怕丢脸,怕你看到我犯错,觉得不好。”
关横说:“看到你受伤,我才觉得不好。”
杜鹤年举着竹板,阴恻恻道:“你们两个,还记得我在这吗?”
方昼默默在心里对杜鹤年说了一句“师父对不起”,破罐子破摔地将脸颊埋进关横的肩膀,就像鸵鸟埋进自己最喜欢的沙堆,逃避的意思非常明显。
关横护着方昼:“师父,要不然您抽我的手?”
杜鹤年理解不了这种心疼劲,不耐烦道:“抽一顿板子而已,哪有那么娇气?我少年时学画,也是挨着打过来的,不打狠一点怎么记得住、学得会?再说了,打了快二十多年,也没见打坏了!”
杜鹤年不能接受方昼被别人恶意殴打。
但是学画学不好,挨一顿惩戒性质的打,杜鹤年觉得是应该的。
这是他所认为的传统,早已变成根深蒂固的教育方式。
关横松开手,淡淡道:“我觉得打坏了,我需要带回家修一修。”
杜鹤年抽回竹板,向前走了一步,却见关横护宝贝似的揽着方昼往后退了一步,顿时发出一声突兀的冷笑:“怎么,我这板子抽在他手心,倒像抽在你心头,给你疼上了?这么警觉?”
关横笑道:“心头肉被打,我自然觉得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