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鹤年原名青山。
没有姓,就是简单的“青山”两个字。来历同样简单,因为养母在青山底下捡到了襁褓中的他。养母农户出身,为人善良淳朴,也不懂给孩子取什么繁复婉转的名字,直接把“青山”两个字镶在了这位未来国画界泰斗级人物的头上。
青山长到五岁,养母因病去世了。
养父的品德差劲多了,从农村搬到城里后很快再娶,有了自己的儿女后,便对青山又打又骂。他甚至放任儿女将青山的头按在泔水桶里,让青山住在逼仄阴冷的杂物间里,每天要负责全家的清扫,却只给一个干硬的老面馒头果腹。
青山的日子过得很苦,直到遇见了应如是。
应如是的人生轨迹和他完全不同,是真正的富家少爷。
他天生善良,不爱计较,对什么人什么事都一笑置之。在蜜罐里浸大的小孩子,眼睛总是明亮清澈。应如是的瞳仁颜色略浅,更显玲珑剔透,从小仿佛就能看透世间一切悲欢离合和生死循环。
他患有先天心脏病,父母对他更加疼惜,仿佛捧着一颗霜雪捏成的珍珠。知道霜雪终究会融化,是以爱意更深更沉重。希望他拥有毫无遗憾的一生,什么都用最好的,说什么都有人依。
所以应如是提出想要带青山回家的时候,父母也同意了。
应母若有所思,笑道:“‘青山见我应如是’,倒是好缘分。”
富贵人家多养个书童,不是难事。
应如是却坚持给青山与众不同的待遇,把他当作朋友,给他吃新鲜美味的饭菜,睡柔软温暖的大床,做了好多件合身的新衣服,让他跟自己一起读书、学国画,还给他取了一个新名字。
应如是害怕孤独,又不喜欢跟一惊一乍的大人睡在一块,要求和青山睡一张床。青山老大不自在,也怕挤着这颗脆弱的霜雪珍珠,无数次默默缩去床尾,再无数次被应如是拽回来。
应如是打了个哈欠:“别动了,你就躺着吧,当陪我玩了。我不习惯和大人睡,他们总是一惊一乍的。我翻个身,妈妈就吓哭了,以为我心脏痛得说不出话在求救。唉,偶尔也会觉得疲惫。”
青山紧抿着嘴,突然说:“少爷,我想问您一个问题。”
应如是说:“为什么选你吗?我不是说过了嘛,在街上看到你被欺负,我觉得太惨了。我去上国画班的时候,透过窗户看到你偷看好多次了,你很想学,用树枝在泥土上刻的画比所有人画得都好看。我想救你出来,让你跟我一起坐在明亮的房间里画画。”
绸缎般铺开的黑暗里,应如是那双眼睛极亮,携着充沛而不似凡间的灵气,轻巧地转了一转。
应如是小声道:“而且,我告诉你一个秘密——算命先生说,我的命是偷来的。我心脏痛,本来会很快痛着死掉,但以后还能活很多年。我想再善良一点,多做一点好事,活得再久一点。”
青山皱了皱眉,不喜欢“偷”这种字眼和应如是扯上关系,也很不认同这神神叨叨的说法,生硬地岔开了话题:“那为什么特意给了我新名字?”
应如是说:“不喜欢吗?我翻了一个下午的字典,手都翻痛了。还跑去问了算命先生,他疯疯癫癫的,办事却靠谱,我把这些年攒下的零花钱都给他了。这么辛苦才求来的,你不许拒绝。”
应如是很认真地解释:“有了新名字,过去就被丢掉了,别人不会看不起你。”
青山沉默地蜷缩在床的最边缘,只答了一句:“我不在意别人。”
应如是说:“那你在意什么?”
青山很耿直地答道:“你。你不要看不起我,就足够了。”
他顿了顿,又硬邦邦地补充道:“看不起也没关系,我会一直在你身边。你不高兴了把我丢掉,我就在躲在房子后面偷偷看一看你,再跑到某个离你很远的地方死掉。”
应如是吓了一跳:“呸呸呸!不能说这些,赶紧呸呸呸!”
很奇怪,应如是还是个不足十岁的孩子,却莫名信这类玄之又玄的东西。
青山从来不信,被他拽着胳膊催了好多遍,才无奈地吐出一句“呸呸呸”,又说:“别人无所谓,你还是叫我青山吧,那个名字听上去太严肃了,像随时会抄起竹板来打人的那种家伙。”
应如是宣布道:“好吧,那你就是只属于我的青山了。”
他说:“青山,我们一辈子在一起,画一辈子的画。”
“等我们变成两个老头,就各收一个天才徒弟。把事情都丢给他们,我们就赶紧溜,快活地去看山看水吃东西。我喜欢敦煌,要是哪一天我死了,你不要把我放在土里让虫子吃掉。把我变成一堆灰,撒进敦煌的黄沙土里,我才开心。”
应如是加重语气,许诺道:“以后,我们都在一起。”
那时候太小,说出的誓言是友谊,是羁绊。
到以后,才发展成属于杜鹤年和应如是的更深层次的感情。
浓烈到不愿分离,含蓄到不曾表态,一切尽在不言中。
那时候青山却不知道,他们还会不会有以后。
他猜若有一生,应该是漫长、平淡而幸福的一生。
青山猜得对,也不对。
因为,那也是最终被熊熊大火吞噬的一生。
应如是的一生在遗憾中终结,只留下了融着眼泪的灰烬。
他死去的那一瞬间,也带走了杜鹤年的魂魄。
这些厚重的回忆,都是方昼在前世的二十余年间通过两位老人的言语,摸索整理出来的。
对他来说,师父和应爷爷都是父亲一般的存在。师父是严父,应爷爷是不会干扰师父决定,但是会在小方昼罚站回来后,偷偷给他糖果、绷带和热牛奶的慈父。
两个人的相处模式很有意思,有点像没头脑和不高兴。
眼看着就快到了,方昼坐在车里,赶紧给关横开小灶:“师父不喜欢懒人、商人、说应爷爷坏话的人,这三样都要注意。师父喜欢茶、书法、围棋,聊天时可以投其所好。师父在作画的时候,千万不能打扰他,也不能发出动静,不然后果非常可怕……”
关横一样样记下,问道:“其他我都明白,为什么厌恶商人?”
方昼解释道:“早年应爷爷想做一个与敦煌相关的项目,去找老板拉投资,却被好一通讽刺,意思是说浪费家里的商业资源,就为了坐一张华而不实的冷板凳,原话说得特别难听。师父知道了差点气得拿刀捅人,被应爷爷拉住了,后来一直记在心里。”
杜鹤年极其记仇,而且记仇得很坦荡。
你要是跟他讲道理,说不能以偏概全,商人也有心地好的。
他保准骂道:“关你屁事!我就看他们不顺眼,一身铜臭味!”
方昼紧张地拉了拉关横的手:“总之,言行一定要谨慎。”
关横安抚地摸了摸他的头,反握住他的手:“放心,我会注意。”
又过了五分钟,他们抵达了目的地。
杜鹤年和应如是住的是一栋临湖小院,收拾得很干净整齐,但跟他们这么多年取得的名誉和财富相比,便显得有点淡泊了。两人每次拿到钱后,都习惯拿出一大部分。杜鹤年用来捐款给养母的村子和贫困儿童,应如是用来投资给敦煌研究事业。
是以存款都不多,足够日常生活和绘画支出就足矣。
方昼知道不能敲门,轻车熟路地拿出钥匙开门。
奇怪的是,向来紧闭的画室门对外敞开。
隔着一道半遮半掩的山水屏风,隐隐窥见杜鹤年的身影。
杜鹤年站如松柏,两道锐利而沉着的目光牢牢锁在绢面上。那只布满苍老皱纹的手执笔却极稳,每隔一段间隙,便抬起来不疾不续地调整墨色。侧锋横擦、尖点烘染,每一根纹理分明而不失自然灵气,淡处如云雾聚散,浓处如黑漆泼洒,足见多年功底。
方昼转向关横,做了一个“嘘”的手势。
关横自然明白,点了点头,两人放轻脚步前行。
这时,杜鹤年却冷不丁道:“偷偷摸摸的上哪去呢?”
方昼紧急刹车,连忙叫人:“师父好。”
关横觉得这种情况,自己也应该叫人。
于是,他面不改色地说道:“师父好。”
方昼:“……”
屏风后的杜鹤年:“……”
杜鹤年受不了了,喝道:“方昼,滚过来!”
方昼浑身一抖,连忙去了,一去便瞄见桌案边的竹板。
没想到关横神态自若,竟也跟过来了。
杜鹤年一见关横就想吹胡子瞪眼睛:“我叫的是我徒弟,你过来做什么?做你们这行的,脸皮都这么厚吗?”
关横语气自然:“我也想聆听师父的教诲。”
杜鹤年:“……”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温和笑声:“青山!好啦好啦,孩子们好不容易来一趟。你先前不是在窗户那边张望了好几次吗?还特意把门打开,屏风挪开,就等着人来呢。人来了,怎么还板着脸呢?”
杜鹤年搁下笔,皱眉责怪:“你病还没好全,怎么就下来了,快回床上躺着!”
那人笑道:“不打紧,我好久没见小昼和关总了,也想跟他们说说话。”
来人正是应如是。
杜鹤年和应如是都是白发苍苍,都穿窄袖长袍。打扮相同,风格却大相径庭。杜鹤年着黑衣,应如是着白衣,一个严厉,一个温柔,聚在一块氛围才显出真正的融洽。
关横和方昼立即问好,应如是笑眯眯地应了。
应如是拍了拍杜鹤年的肩膀,让他把那一身刺收起来:“这都几点了,孩子们赶路过来,肯定饿了。不管有什么事,先填饱肚子再说。今天我来露一手,我去厨房炒菜啦。”
方昼忙道:“应爷爷,我帮您!”
杜鹤年和关横异口同声道:“你那手怎么能炒菜?!”
话音落地,四个人都沉默了:“……”
关横主动打破僵局:“我来吧。”
应如是接收到杜鹤年咄咄逼人的眼神,无奈道:“好啦好啦,那我看着,洗个菜递个盐总没问题吧?前段时间病得突然,我和关总还有一些工作没谈完,正好补上,走吧。”
杜鹤年仍不罢休:“递个盐就行了,别碰凉水!”
应如是更无奈了:“我这一把老骨头,早就不是年轻少爷了。你倒好,一天到晚还是唠叨个没完。关总?关总!关总别看了,您那眼珠子都快黏小昼身上了,青山不会把小昼吃了的。”
方昼仰头看着关横,小声道:“没关系,师父每次要考我功课,也要说几句话的。我待会去厨房找你。”
关横低声道:“快点来,我等你。”
关横顿了顿,伸手揽住方昼的肩膀,将他带到旁边,用气声嘱咐道:“有事就大声叫我,别傻傻地挨打。”
方昼心里一暖:“不会的,放心。”
没想到杜鹤年听力惊人,把他们的对话全听到了。
杜鹤年冷笑不止:“哈!我倒成话本里棒打鸳鸯的了!”
应如是捧腹大笑,赶忙拉着关横出去了。
画室里只剩师徒二人,方昼忐忑道:“师父,今天考什么?”
杜鹤年重新调墨作画,头也不抬道:“没心情考。”
“徒弟结婚,我这个做师父的,竟然要从别人话里才能得知。老话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看换成男孩也一样。水泼出去了,一点水痕也见不着。以前隔三岔五就来黏着我,现在结婚了,快两个月才来这么一次。”
杜鹤年深吸一口气,终于问道:“你为什么不黏着我了?”
方昼懵了:“我没想到,您不高兴的是这个。”
他抿了抿唇,郑重其事地说道:“师父,对不起。”
这声对不起,也是为了前世而说。
前世方昼和杜鹤年大吵一架,互相撂了狠话。杜鹤年气急,狠狠打了方昼一巴掌,把画连同一句“你不配做我的徒弟”齐齐摔在他脸上。方昼也说了很过分的话,被轰出门去。
没想到那是最后一面。
闻言,杜鹤年反而微愣:“倒也不用这么正儿八经地道歉。”
他抬起手,方昼对那一巴掌残留着阴影,下意识就要躲。
见状,杜鹤年大怒。
“你家那帮狗娘养的混账东西,现在还敢打你?还是关横,他打你?”杜鹤年越想越气,直接摔了笔,“这都是什么人!”
笔尖墨水溅出,横贯于绢面中央。
一幅快要成形的绝妙山水直接毁了。
方昼心疼地叫出声:“师父!画!”
杜鹤年嗜画如命,这次竟然不在意,只是盯着他:“有句话,我想说很久了,你要是过得实在不舒坦,就来我这住。我们这房子没你家大,但是一个房间、一双筷子,还是绰绰有余的。”
杜鹤年不善于表达感情。
今天若是方昼没来,这句话可能还像前世一样,常年藏在心里。
最后十年,杜鹤年倒是别扭地提过。只是方昼被方禹雷的债主追债不休,不想因此连累他们,坚决地拒绝了。
方昼有点不习惯师父这么煽情的画风,像往常一样黏过去抱住杜鹤年的手臂,撒着娇岔开话题:“都不是,关先生对我可好了——师父,我饿了,不考的话我们去吃饭吧。”
杜鹤年扒拉掉他的手,冷声道:“我这里只有招待徒弟的饭,没有招待新婚夫夫的饭。”
方昼:“……”
师父这个画风,莫名正常多了。
杜鹤年皱眉道:“听说你在家歇了一个月,你那屁股还能要吗?你应爷爷给你买了坐垫,待会在椅子上多铺几层再坐。鸡汤也快炖好了,有一整只鸡。别光吃鸡腿,吃点鸡屁股,以形补形。”
方昼脸颊温度飙升:“师父!您说什么呢!我屁股好得很!”
杜鹤年嗤笑道:“少诓我,就你那小身板,还能压得住关横?”
方昼想要撞墙:“师父!!!”
作者有话要说:应如是的故事在第22章顾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