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横沉默半晌,走了过去,接过赵文递来的另一根烟。
赵文说:“能抽吧?别到时候被老婆抓个现行。”
关横不置可否:“他睡着了。”
赵文点了点头:“所以你准备去冲澡?”
关横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赵文温声道:“得了吧,都是男人,谁看不出来。也就人家小男生心思单纯,再加上电梯里黑黢黢的一片看不清楚,不然你可得丢脸了。大夏天温度是高,但动不动冲凉水澡,也伤身哪。”
关横懒得搭理他,走到旁边的长椅上坐下。
赵文存心调侃,也跟了过去。
两人都属于领地意识极强的人,不愿挨着对方,分坐两张长椅。
中间的台座上放着一盆仙人掌,场面略显滑稽。
赵文说:“别想蒙混过关,那小孩的心思,你到底知不知道?”
关横一时没说话,兀自垂眼点烟。
随着轻微的“咔擦”一声,一簇细小的火光在夜色中腾起。
光影明灭之间,关横英俊成熟的轮廓更显深邃,神色带了些许深长莫测的意蕴,似在思忖,也似在踌躇。模糊的苍白烟雾逐渐弥漫开来,他望着满地花瓣,漫不经心地摩挲着指间柔软的烟身。
过了好一会,他才给出平静的回答:“知道。”
赵文说:“什么时候?”
关横说:“刚才。”
赵文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你们这些患者,能不能别妄想骗过心理医生?说实话。”
关横终于说道:“第一次见面。”
赵文说:“那你还选择他作为结婚对象?这可不像你的作风。”
关横手指微动,那朦胧白烟一颤,如一缕缕抽离又缠绕的丝线在空中飘落,褪去伪装后的神色和语气透着散漫:“爷爷催得太紧,当时没有比方昼更合适的人,而且,他也挺吸引我的。”
关横想起方昼在他面前的模样,偷看他又怕被发现,视线笔直僵硬,像两根探照灯的光柱似的移来移去,不禁失笑:“他最初掩饰得不差,找的借口也过关,我心里便存了一分疑惑。后来相处的时间一长,傻子也看出来了。他年纪太小了,藏不住眼神。”
赵文一点不惊讶:“那怎么不行动?要么让他跟你,要么让他滚蛋,这两种选择都合适,而且都永绝后患。现在偏偏卡在中间,不上不下的做什么?”
关横默然片刻,低声道:“他年纪太小了。”
二十岁出头的年纪,什么都是最好、最新鲜、最宝贵的。
时间、前途、心意,理应有一个更光明的未来。
何必浪费在他身上呢。
赵文感慨地“哇塞”了一声:“我是真没想到,你这老房子也有着火的一天,虽然只烧了个屋顶,但离全烧着也没多久了。我知道你的顾虑,但你怎么确定他接受不了?去问问呗?”
关横笑了一声,直接问道:“谁能接受枕边人想杀了自己?”
闻言,赵文安静一瞬。
赵文难得出现苦恼的神色:“兄弟,你听我一句劝,伯母的症状是严重,但这种病……也不能算病,这种情况不是百分百遗传。你的症状更多是她后天刻意培养而成,你束缚了自己这么多年,还想干吗,束缚一辈子吗?那活得还有什么意思?啊?”
关横说:“谁是你兄弟。”
赵文:“……”
赵文揉了揉眉心:“行,不是兄弟。我是小丑,小丑行了吧?游客,你听小丑一句劝,天性是不能忍的,情绪是不能憋的,否则必定会有爆发的那天。那群人都夸你什么,情绪稳定、稳重克制……我的天哪,我听到只想笑。”
赵文一字一顿地说道:“我还不知道你?你都是装出来的。”
赵文是关横的心理医生,最了解他的真面目。
要论疯,这位才是真疯子。
关横和他母亲一样是怪物,却是一个主动走进笼子的怪物。
这么多年下来,赵文既悚然,又同情。
关横平静道:“也不完全是装。”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今晚我不太想聊这个话题,结束吧。”
赵文岂会罢休:“我知道你为什么会被他吸引。”
赵文眯起眼睛:“你们本质是同一类人,他因为年纪和资历遭人非议怀疑的时候,你是不是想到了多年前刚接手鸿图的自己?他的某些光辉事迹,我也听说过。那种疯到不顾一切、肆意挥洒情绪的风格,你很感兴趣吧?还是很羡慕?说起这个真是有意思,他在你面前乖得太刻意了——合着你俩在这对着装呢。”
赵文不由得想起电梯里的场景,一想到就想笑。
他鼓了两下掌,由衷感慨道:“打滑?你真是只大尾巴狼啊,每次野外攀岩的时候稳得眼睛眨都不眨一下,还打滑?那一截距离也控制得刚刚好,既不会让人家太过害怕,又能让人家抱住你的脖子。天衣无缝,佩服,佩服。”
关横一笑:“过奖。”
这时,睡眼惺忪的方昼推开窗户,张望道:“关先生?”
关横神态自若,反手将抽了一半的烟按在仙人掌的花盆里。
赵文叹为观止:“哇塞——”
仙人掌坚强的名声估计就是这么来的。
关横的语气当即缓和:“怎么了?”
方昼睡得迷迷糊糊,醒来发现关横不见了,下意识感到不安。
他好不容易能和关横亲近一回,一睁开眼,恨不得时时刻刻黏在关横身上。卧室窗户正对后花园,窗外传来隐隐约约的说话声,他试探着过来看了一眼,没想到真的找到了关横。
真实原因太暧昧,自然不能明说。
“美术馆每个展厅的摆放顺序,组长发给我看了。有三组人物画可以调换位置,更符合各自的主题,我想问问你的意见。师父个展的相关事项,我也想提前沟通一下。”方昼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这么晚,是不是太浪费时间了?要不明天再说。”
关横说:“不浪费,我来找你。”
赵文险些被烟呛着,更加叹为观止:“哇塞——”
关横说:“你在房间等我,我现在上去。”
方昼开心到周围的空气都要蹦出花朵:“好!”
关横和赵文打了个招呼,起身离开。
赵文望着关横逐渐远去,心下略一犹豫,还是喊道:“关横。”
关横回头,神色依然沉静。
却褪去了阴郁和警惕,再也不像多年前那个跟在母亲身后迈进心理诊所的少年。
赵文微笑道:“你不会变成你母亲那样的。”
关横一笑:“但愿吧。”“
他的身影隐没进暖融融的灯光之中。
-
方昼这两天非常高兴。
他感觉与关横的关系跃上了一个新台阶。
本来要去上班的,放在前世,这点小病根本拖不住他。但是关横建议他在家修养,方昼一想也是,光是看到那几个傻逼领导就怒火上涌,何必自己上赶着找气受,便安心请了病假。
方昼入职以来,几乎没休过假,每一次不是有工作就是被迫有工作。他重生后无所畏惧,这一次更是放飞自我,一口气把攒下的各种假期包括年假都休完了。
卫才心里不满,但不想惹他发疯,皮笑肉不笑地批了。
方昼在家里歇了快一个月。
带薪休假,简直爽飞天。
家庭医生后来又来了两次,反复强调要合理饮食、规律作息,方昼心性年轻又不爱受拘束,对这类医嘱的上心程度不高。关横早有预料,竟破天荒地选择居家办公,除了有重要到需要现身的场合才会出门,其余时间一直在家盯着他。
连安管家都没想到这种走向。
方昼终于能放心大胆地黏着关横。
安管家“哎呀哎呀”地嚷嚷着腰痛,总是让他帮忙给关横送这送那。他顺势把整个五楼都摸熟了,轻车熟路地在书房门外探出脑袋,笑着说一句“可以进来吗”,关横也熟练点头。
他便一路小跑进去,窝在办公桌旁边的小沙发上看书,是难得的闲暇时间。
方昼很喜欢跟关横说话,关横知识面广阔,在通晓领域的见解成熟独到,认真传达观点的模样也令他着迷。他们有时候随意聊天,有时候交流国画美术馆的细节,有时候自然地分享同一盘点心。
有一天,方昼靠在沙发上小憩。
傍晚的夕阳像铺满金箔的小柿子,红光融着暖风从窗户缝隙卷了进来。
睡意袭来之前,他感受到关横一步步走了过来,拿走了他手中的书,拉上沙发边的窗户,为他盖上柔软的薄毯。最后却没有离开,而是弯下腰,拨开他散乱在脸颊的碎发,温柔梳理。
关横的动作始终轻轻的,怕吵醒他。
于是时间也变得轻轻的。
那样缓慢,那样柔情,那样令人留恋。
方昼闭着眼睛不愿睁开,喉结哽咽般微微颤动。
在这一瞬间,方昼已经找到了独属于他的永远。
他刻意不去想那张冷冰冰的协议,只想着能和关横相处的现在。
这个月,他们一起坐电梯、一起并肩走路、一起吃每一顿饭。
……就差没一起睡觉了。
连安嘉在电梯里遇到他,都忍不住调侃:“哎呀!感情这东西太奇妙,真是要看缘分的。缘分浅的,睡在一起二十年都不一定了解彼此爱吃什么;缘分深的,两天就亲密得快变成一个人了,这还是没睡在一起的结果,要是睡在一起了还了得啊?羞死人了!”
方昼差点把手里装着栗子冰糕的盘子摔了,脸红道:“安叔!”
安嘉装傻,一到五楼立刻把他推了出去,笑道:“好好好!安叔什么都不知道。哎呀,安叔的腰又疼了,我得回去贴膏药。这盘栗子冰糕一定要亲手送到关先生手上,进去了就别出来了。我特意准备了两份,量管够。快去快去!”
方昼烫着脸丢下一句“谢谢安叔”,撒腿跑了。
不过到了该上班的那天,还是要上班。
当天早上,关横和方昼一起在餐厅吃早餐。
人类的身体如此神奇,用一天就能习惯晚起。
却用一辈子都没办法习惯早起。
方昼从小被杜鹤年督促着清晨起床练画,至今还没脱敏,导致他每天起床都有浓重的起床气,今天还要额外消化“假期走了,要上班了”这个惨绝人寰的事实。他是想着不能在关横面前臭脸,才强忍了下来,一脸麻木地坐在餐桌前。
身体还在喝着甜豆腐脑,灵魂已经冲到外太空疯狂地大吼大叫。
两人吃完走到大门前。关横瞥见方昼的衣领没翻好,敷衍地塞在后颈处,便停下脚步,伸手为他整理好衣领。手指翻转间无可避免地触碰到后颈温热的皮肤,微顿一下,再平静地收回。
关横低声道:“困?”
礼尚往来,方昼也细心地帮关横调整了一下领带的位置。
方昼声音恹恹的:“嗯,不想上班。”
关横沉吟片刻,问道:“有没有想过换一份工作?”
方昼懒洋洋地说道:“当然,我早就不想干了。”
关横耐心道:“那为什么还待在那里,让自己不高兴?”
方昼理直气壮地说道:“因为我要拿到最后一个月的工资。”
关横:“……”
关横无奈地敲了敲他的额头:“说实话。”
方昼被轻轻敲了一下,心情瞬间明快,笑弯了眼睛交代:“他们那么对我,我能轻易放过他们?我是那种忍气吞声的人吗?好吧,我很久之前是,但现在绝对不是,不给他们点教训,灰溜溜地搬箱子走人,我才不干呢。临走前,我一定要送他们一份大礼。”
关横说:“我帮你。”
闻言,方昼心中一软。
方昼的手还放在关横领带上,说话的时候微微收紧,无意间竟拽着领带让关横俯下身来。他凑近了些,放轻声音:“暂时不用,他们还不知道我们结婚了呢,你可是我手里最厉害的底牌。”
关横低笑道:“我期待自己派上用场的那一天。”
方昼摇摇头:“已经用过一次了,我家那边,是你在帮忙吧?”
关横说:“他们来找你了?”
方昼说起这个就无语:“倒没见我,他们进不来这里。但是打了无数次电话,短信和消息也爆炸了。有时候我都怀疑,我和他们谁才是真正的疯子。不过无所谓,我都拉黑了。”
方昼顿了顿,小声道:“谢谢你,这么帮我。”
关横到嘴边的“没事”一停,转而变成:“我的报酬呢?”
方昼坦诚道:“你想要什么?只要我拿得出来,都给你。但如果价格有点高,我现在手头钱不多,要过段时间才能买得起。”
关横却道:“今晚不是要去拜访杜老么?我想和你一起。”
方昼爽快道:“没问题!是商量美术馆个展的事吧?我求了师父快一个月,他勉强答应了,但是要求今天见一面,真不知道会说什么,我还有点害怕。你跟我一起去,我就感觉好多了。”
方昼想起什么,小心翼翼地补充道:“我待会跟师父说一声。师父他……还是不喜欢从商的人,可能态度会有点冲。但他心绝对是好的,我可以保证。”
关横笑道:“我也有点害怕,到时候得仰仗方老师保护我。”
方昼一拍胸脯:“没问题!交给我!”
这时,保安忽然打来电话:“方先生,外面有人来找你,说是你的朋友。”
“朋友?许慎之不是说年底才回国吗。”方昼诧异道,“请问,那个人有没有说自己叫什么名字?”
保安回答道:“他说他叫何叶。”
作者有话要说:防止误会踩雷,澄清一下,关先生没有家暴和杀人倾向。
但关先生也不算大众理念里的正常人,我前面悄无声息(明目张胆)地铺垫了一些,再说下去就剧透了……但绝对不是坏人!我很喜欢写不完美的主角,但不会写纯坏人的主角。
目前小昼是上班搞事业,下班谈恋爱,再过几章两条线合并,就可以带薪谈恋爱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