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一瞬，关横便稳稳地落在了电梯里。

关横像是在险峻丛林中穿行多年的猎豹，动作矫健利落，落地的力度也控制得轻巧，整座电梯颤动的幅度极其微小，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他松开绳索，蹙眉望向黑暗中那道身影：“方昼？”

方昼不敢相信，声音里含着颤抖的哭腔：“……关先生？”

关横说：“是我，我在这里。”

关横想要靠近方昼，向前轻轻走了一步。

无奈周身气场太明显又太强势，更像是向前逼近了一步。

方昼正处于精神紧绷到极致的状态，被吓得浑身一哆嗦，下意识往后连退好几步。

关横立即停住了脚步。

方昼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连呼吸都没调整过来，连忙诚惶诚恐地说道：“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我……”

见状，关横感觉有点心疼。

他放缓语气：“没事，不是你的错，不用道歉。”

黑暗中轮廓模糊，神色难以辨认时，声音便越发突显。

关横声音低沉，语气控制得很温柔，仿若厚重而富有磁性的音符从琴弦间流淌而出。

那声音在方昼的梦境里留了十五年，如今骤然响起，余震依然穿过层层黑暗的阻隔，轻易包裹住他的心脏。

关横没有再向前，把能令人安心的主动权交回方昼手中。

他们分立于电梯两端，一时寂静无声。

关横顿了顿，低声道：“小昼，来我身边，好不好？”

方昼所有的心理防线，都被这一句话轻松击溃。

眼泪夺眶而出的一瞬间，方昼再也想不起来那张阻隔在他们中间的协议。前世在办公室被恶人欺负的委屈、这段时间被冷落的难受与不安、以为遇见情敌的自卑与酸涩，齐齐在心里爆发。

方昼什么也不想管了，冲到关横身边，抱住了关横。

关横稳稳地接住了他，只觉腰上一紧，心中却一软。

方昼的呼吸有点急促，他把脸颊埋在关横肩膀处的西装面料里，紧紧抱着心上人劲瘦的腰身，也被那股清淡而好闻的气息抱住，整个脑袋都晕晕乎乎的。

他们的身体贴在一块，一个柔软，一个坚硬，隔着轻薄的衣料，他甚至能感觉到关横腹肌的形状。

方昼的声音颤抖得更厉害了：“关先生，我在做梦吗？”

关横摸了摸他的头发：“不是做梦。”

关横仔细辨认方昼的状态——好转了一点，总体却还是糟糕，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身体也止不住地颤抖。关于混乱中得出的“创伤阴影”诊断，关横放在了心里，当下却一句也没问。

他任由方昼抱着，一下下轻轻拍着方昼的脊背。

像安抚从噩梦中惊醒的小孩。

关横低声哄道：“别怕，我在这里。”

方昼的呼吸平稳了不少。

这时，头顶的手电筒光晃了过来。

穿着白衬衫的野男人笑眯眯道：“两位还记得我们的存在吗？”

方昼反应过来，顿时有点不好意思。

刚要抬头，却被那明晃晃的光线刺得一颤。

关横蹙眉，护着方昼转身。

关横使自己的身体挡住大半手电筒的刺眼光线，只留一小簇光，让方昼不会感到害怕，同时又不会被照痛眼睛。另一只手则温柔而不容拒绝地按着方昼的后颈，让他继续埋在自己的肩膀上。

关横低声问道：“眼睛痛不痛？”

方昼在关横面前很乖，下意识答了实话：“不痛。”

话音落地，他愣了愣。

不痛，是不是就要起来了？

方昼犹豫片刻，小声补充道：“但是……有点不舒服。”

所以暂时起不来，再抱一小会吧。

关横“嗯”了一声：“别看，等你适应了我们再出去。”

关横将方昼抱在怀里，才知道他有多瘦。像抱着小小一团棉花，雪白而柔软，好像风吹一吹就会散，抱得紧一点就会哭。所以不敢使太大的力气，生怕弄疼了他。

关横难得情绪起伏，转向电梯上面的那人：“你往哪里照？”

方昼吃惊，这是他第一次听关先生说这么不耐烦的话。

连上次鸿图员工画错图纸细节，关先生都没发火。

那人无奈被骂，举起双手做投降状：“抱歉，是我手贱。”

关横说：“都转过去。”

安嘉心领神会，带领一众佣人转过身，不去看方昼满是泪痕的狼狈脸颊。那人也依言照做，一边转一边忍不住感慨道：“在下不才，行医二十余载，从没见过手电筒的光能照瞎患者的眼睛。”

他随即一笑，温声道：“不过想想也是，铁树也能开花，老房子也能着火，手电筒的光自然也能刺痛眼睛。刺痛一个人的眼睛，却撼动另一个人的心。哎呀，好痛，好痛。”

关横冷冷道：“你说书呢。”

那人的目光早已在他们中间转了数十个来回，由于职业本领在手，第一眼便瞧出不对，越往后瞧越觉得有意思。

只听他悠哉游哉地说道：“我正有此意，临时转行也不是不行。人家讲梁山好汉百炼钢，我讲你侬我侬绕指柔，想必是极好的。”

安嘉都听不下去了，笑道：“赵医生，您可住口吧。”

赵文故作惊讶地捂嘴：“这年头说实话也是一种罪吗？”

旁边的佣人们拼命忍笑，暧昧气音连成一片。

方昼听完全程，耳朵根着火似的烧了起来。

他烫得整个人都在关横怀里缩起来了：“关先生……”

关横摸了摸他的头，低声安慰：“别听他们瞎说。”

赵文不赞同地“哎”了一声，还要再说。

关横淡淡道：“若是再口无遮拦，你那诊所可以关门了。”

安嘉开玩笑的时候会附和赵文，但仅限于开玩笑，那颗圆滑老练的心始终是忠于关横的，笑盈盈地补刀道：“哎呀，赵医生要是不能开诊所了，岂不是要回去继承亿万家产了？”

闻言，赵文第一次没了温润闲适的风度。

他惊恐地睁大眼睛：“我去，动真格的？”

安嘉继续补刀：“这些年赵医生屡屡受到家里反对，还是坚持从医开诊所，关先生看在相识已久的份上，没少出手相助。要是关先生突然不帮了，赵医生可怎么办啊？！”

赵文：“……”

赵文默默扶额：“知道了，不说了，这就滚。”

关横嘱咐道：“都离远一点，五分钟后再过来。”

众人纷纷应了，赵文临走前把手电筒抛给关横：“接着。”

关横单手接住，淡淡道：“谢谢。”

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电梯一下子变得狭小起来。

方昼像一只埋在沙堆里的鸵鸟，不愿抬头。

关横尝试着动了一下，发现方昼立刻抱得更紧，是一个依赖而缺乏安全感的反应。他对着方昼总忍不住心软，便没有再动，等待方昼适应。

电梯早已做好固定措施，延迟五分钟上去也没关系。

关横觉得，方昼的感受才是最重要的。

关横放轻声音，耐心道：“让我去放一下手电筒，好不好？电梯里有光，你会好受一点。”

方昼小声道：“那我跟你一起去。”

关横忍俊不禁：“我们要这样贴着走路？”

方昼说：“不可以吗？”

能黏着关横的机会太难得，他一分钟也不想浪费。

关横笑道：“你想就可以。”

他们真的维持着紧紧拥抱的姿势，一步接一步挪到了电梯角落。关横弯腰放手电筒的时候，方昼也跟着弯腰，搂着关横腰部的力道一点也不舍得松，脑海里却莫名冒出一个想象。

他们这样的姿势，好像两只笨拙地跳着华尔兹的螃蟹。

方昼没忍住笑了一下。

两人贴得近乎合为一体，关横瞬间捕捉到了：“笑了？”

他微微后仰，想要细看方昼的脸：“好点了吗？”

方昼赶紧埋下头，声音闷闷的：“嗯。”

关横反而凑近了些，低声道：“怎么不让我看？”

关横将手放在方昼脸侧，微微使力，迫使他抬起头来。

方昼心中一颤，仿佛在游戏地图里误打误撞捡到隐藏宝箱的小菜鸟，还没反应过来，却已心如鼓擂。他无意间发现了这独属于关横的风格，力度克制到甚至有点温柔，态度却强势得不容抗拒。

关横的手指骨节修长，带着玉石般的凉意，拇指按在柔软的脸颊肉上，食指挨着方昼肉乎乎的耳垂，其余三指则搭在靠后颈的区域上。方昼刚脸红过，这一大片皮肤都烫着。

冰凉与滚烫撞入彼此身体，两种极端的温度亲密相融。

两人一时都舒服得想喟叹出声。

却都忍住了。

方昼仰着脸颊，自暴自弃地闭上眼：“你看吧，哭得很丑。”

关横失笑：“原来是这个原因。”

搁在地上的手电筒开了中间一档，朦胧而柔和的光线散开，大半部电梯被照亮，小半部却显得昏暗些许。光影交错之间，两人不知不觉贴得极近，关横看清了方昼的脸。

方昼的脸被他的手捧着，显得更小了。脸颊布满泪痕，那双圆圆的眼睛忍着眼泪，像晶莹、漂亮而闪闪发光的宝石。可怜哭肿的眼圈红，微微上挑的眼角也红，花瓣一样饱满的嘴唇更红。

方昼神色懵懂，微张着唇，满眼只有关横一个人。

依赖、钦慕和爱意几乎要溢出来。

关横定定地看着，许久没有说话。

光线晦暗之处，他的喉结微不可察地滚了一滚。

迷迷糊糊间，方昼竟觉得两人的距离又近了一点。

能靠近心上人，应当是一件舒服而幸福的事情。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方昼浑身都在发抖。

他情不自禁地战栗，不想逃跑，竟也不敢逃跑。

光线映照之下，关横的瞳孔乌黑而幽深，仿佛会吸走魂魄的神秘漩涡。期待、犹疑、恐惧，这股复杂的预感从天而降，如深渊里的怪物陡然伸出利爪，按住了猎物的命门。

方昼近在咫尺的唇在颤抖：“关先生，你怎么了？”

关横如梦初醒，不动声色地拉开距离。

关横说：“没事，有点出神。你先放开。”

方昼哪里舍得，撒娇般想贴得更近。

这一次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关横非常坚定。

他低声催促道：“乖，放开。”

方昼乖乖撒手，心里却疑惑：“五分钟到了吗？没有吧？”

区区一个手电筒，能照亮的范围实在有限。他们面对面，只能看清对方的上半身，下半身湮没在昏暗中。不再紧贴后，关横却没有后退，而是利落地脱下西装外套，披在方昼身上。

似成熟的安慰，又似克制的保护。

方昼很喜欢带着关横气息的东西，一下子被转移了注意力。两人体型差距太大，这件西装外套对方昼来说太宽松了。他在关横的帮助下拽了好几次，好奇道：“关先生，你刚才在想什么？”

方昼想了想，问道：“是因为我哭的样子太丑了吗？”

关横回答得很快：“不丑。”

关横静静盯着方昼，忽地伸出手，帮他擦掉了脸上的眼泪。

光线映在关横眼中，像是黑暗里跳跃的火光。

关横笑了一下，选择了一个半真半假的答案：“像只小花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