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惧像张开血盆大口的怪兽，顷刻间吞噬了方昼。
伴随着耳畔“嗡”的一声轰鸣，鲜明而锋利的失重感从天而降，紧紧掐住他的脖子，熟练地将他的灵魂从身体中剥离出来，钳制在高空中。感官消失得无影无踪，僵硬的身体急速坠落。
方昼丧失力气，膝盖一软，直接摔倒在地。
他浑身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双手撑地，濒死般喘着粗气。
周遭分明一片漆黑，眼前却有千万道光影交错的景象在晃动，像是斑驳的玻璃碎片相互摩擦刮蹭，那仿若高分贝尖叫的剧烈声响撕裂了脑海，让他失去反抗能力，战栗着被卷进回忆的漩涡。
无数个人在贴着他的耳朵叫喊。
“方总，那边催得很急，再不走就要迟到了。”
“小少爷看上去挺懂事的，竟然关键时刻掉链子，好端端的还闹起脾气来了？当着这么多人，太给你爸爸丢脸了吧？”
“这孩子一直挂在嘴边的‘欺负’是什么意思？方总，你们家还有欺凌现象？哭得这么惨，不像说谎的样子。”
“小孩子之间打打闹闹而已，顶多算开个玩笑，算什么欺负？”
“听说小少爷的母亲当年主动放弃了工作，心安理得地攀在方总的身上吸血，就这样厚着脸皮过了几十年。这样一朵娇娇弱弱的菟丝花，能指望她教出什么好孩子？怪不得小题大做，空口污人清白，哭谁不会啊？在故意装可怜吧？”
“方昼！给我滚进去！！！”
天旋地转之间，方昼崩溃地捂住耳朵，在角落蜷缩成一团。
是一个企图保护自己的姿势。
他为了保持清醒，狠狠咬了一下舌尖，疼痛和鲜血一同涌出。
这一次抗争虽然渺小，但是为他挣来了短暂的力气。膝盖摔在坚硬的地面，泛起针刺般的剧痛。他无力起身，艰难地爬到按键面板前面，快速把所有楼层都按了一遍，把应急按钮拍了好几下。
……不知道有没有用，死马当活马医吧。
电梯终于停了，似乎卡在了两层楼中间。
方昼脸上满是冷汗，靠在墙角逼迫自己调整呼吸，在黑暗中胡乱摸了好几下，才抓到摔落在地的手机。
屏幕上有一道裂痕，碎片边缘如细小的毛刺，在他的皮肤上刮蹭出粗糙的白痕。
他想给外界打电话，却发现没有信号。
方昼深吸一口气，把手机丢到旁边。
他连爆粗口都透着虚弱：“我草……”
真他妈倒霉他妈给倒霉开门，倒霉到家了。
安管家聊天时说过，这座房子有应急电源。
能做的都做了，现在也只有等待。
黑暗将恐惧和时间无限拉长，他竭力冷静，却颤抖得更厉害。
方昼抱着膝盖坐在安静的电梯里，好像被关进了一个狭小而漆黑的坟墓。
他感觉身体很痛，被黑暗里的无数双手强行殴打、折叠、卷曲，塞在四四方方的棺材里。拼命拍打头顶厚重的棺材板，却只是徒劳，氧气被挤压得越来越稀薄。
他快要窒息了。
他快要死了。
恍惚之间，小孩子无助而凄厉的哭声重新贴在了耳边。
“没问题吗？他怎么没声音了？刚才不是还有力气哭吗？”
“不会死在里面了吧……他要是死了，我们会不会被骂啊？”
“你怕什么？胆小鬼，就知道拖后腿，既然这么害怕，以后就不要和我们一起玩！而且你也看到了，方叔叔不喜欢他，喜欢的是小叶。是小叶叫我们这么做的，方叔叔怎么可能生气？”
“监控都关掉了吧？就是那个黑黑的，像电视机一样的东西。把它们关掉了，就没人知道我们做过什么了。”
“小叶早想到啦，已经去关了，放心吧。”
“小叶！你回来啦！这家伙快没气了。”
“是吗，我刚刚想到了一个更刺激的游戏，要不要一起玩？”
方昼喃喃道：“……不要再说了，不要再想了。”
何叶含着笑意的声音反倒贴得更紧，像从地狱中爬出的鬼魅：“小昼，要不要一起玩？”
方昼神色恍惚，冷汗涔涔，颤抖着开口。
他冷声道：“玩你大爷。”
那声音：“……”
面对曾经纠缠不休的噩梦幻觉，方昼的态度截然不同。
他盯着黑暗中的虚无，毫不犹豫地出言反抗，却也是在说给自己听，冷冷道：“还以为我会怕？还以为我会像从前那样，只知道逃避、退让、没完没了地忍耐吗？我再也不怕你们了！我没必要怕一群畜生！我只怕不能亲手杀了你们！”
方昼不再怯懦地蜷缩在角落里，双手按在地上，汗珠顺着额头滑落，随着轻微的“啪嗒”一声滴落在指间。他撑着地面慢慢站了起来，最开始有些踉跄，但很快稳住了身形。
他咬了咬牙，低声道：“我死过一次了。正常人在意的非议、脸面、道德、秩序、社会规则，在我这里统统毫无意义，一切都阻挡不了我。我不会放过你们的，要么被我亲手送进监狱，要么在我脚下死不瞑目，我一定会让你们付出代价。”
“前世做到的，今生我也能做到。”
“前世错过的，今生我也会全部拿回来。”
不知不觉间，那声音消散于空中。
方昼勉强恢复了清醒，脑袋却还是酸胀难忍。
不能再失去意识，需要想点什么，把他从过去中拽出来。
方昼情不自禁地想到关横。
想到电话里如梦境般降临的声音、独属于他的房间和画室；想到包裹在飘逸书法中的花束、细心准备的檀木食盒和冰镇汽水；想到商业长桌边的认真讨论、落泪时递来的柔软纸巾……还想到和关横一起吃的那两顿饭。
兔子形状的流沙包卧在瓷盘里，悄悄地听他们敞开心扉，氛围是那样缓慢、静谧又美好。
那根紧绷的神经，奇迹般一点点放松了下来。
他像卷入海浪的旅人，终于抓到一块浮木，紧张地抱进怀里。
……紧张到甚至有点疯癫了。
方昼绝望到开始胡言乱语：“职场好不容易得意一回，情场却失意了……现在小命都要没了……我还没质问我老公，是不是给我头上种草原了，那个野男人是谁……怎么不是老公，假老公也是老公，臭鸡蛋也是鸡蛋……老公你是我见过最帅的鸡蛋……”
他神智已然陷入混乱，蜷缩在黑暗里，絮絮叨叨地念着：“老公你不要误会，你不是臭鸡蛋，你是香鸡蛋……我想说很久了，你身上真的好香，初遇的时候我闻到了，那天晚上在电梯里我也闻到了……跟办公室那群臭男人一点也不一样。我真的很喜欢、很喜欢你，你也能喜欢我一点吗……一点点就行了……”
说着说着，声音里竟然带了哭腔：“不能抱！不能亲！还‘无需履行性行为’！我这过的是什么日子啊！！！”
他呜呜直哭：“这些都不行的话，至少跟我多说几句话吧……现在连说话都不说了！协议结束的那一天，我能抱一抱你吗？我不奢求亲嘴亲脸，抱一下总行了吧！抱一下再把我赶走吧，再跟那个什么单家的独生女结婚……”
方昼越说越是悲从中来。
他不敢锤摇摇欲坠的电梯，只能一边大哭一边用力捶空气：“暗恋的人就是傻逼！傻逼啊傻逼！我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大的傻逼！这辈子我什么都敢干了，还是不敢跟你表白。我真没用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他硬生生在空中打完了一套军体拳。
捡起手机一看，才过去了不到五分钟。
方昼感觉已经过去了五年。
他叹了一口气，正准备瘫坐在地，忽然听到头顶传来隐隐约约的说话声和拖拽重物的声音。他心中一凛，连忙贴近喊道：“有人吗？请问有人吗？麻烦帮一下我！我在底下，电梯卡住不动了！”
电梯开了一道缝隙，熟悉的声音如雪花般飘落。
安管家做西子捧心状：“哎呀我的天哪！吓死我了！”
穿白衬衫的野男人无奈道：“两位慢点可以吗？这是区域停电，不是火山爆发。”
方昼顶着满脸泪痕，抬头望着那道缝隙，还有一种不真实感。
关横喊他：“方昼。”
那道又低又沉的声音，直直撞入方昼心里。
方昼才平复心情，听到这声，眼睛一下子就红了。
他眼泪汪汪地喊道：“关先生！”
关横关切道：“有没有事？”
方昼委屈道：“有事！怎么停电了啊？！”
“说来话长，你先上来。”关横转头吩咐，“安叔。”
安嘉应了一声，指挥佣人们通过机器把缝隙拉大，留出能容纳一个人堪堪通过的空间，再徐徐放下绳索。
他抹了一把额头上的老汗，安慰道：“方小先生，电梯卡在了一层和负一层中间。但不用慌，我们做好了固定措施，不会再往下掉啦。应急电源也已经预备好了，怕突然启动有什么闪失，我们先把你拉上来，抓紧啊……哎？等等，这不对吧？”
方昼一惊，去够绳索的手也停了：“怎么回事？！”
他本就因为关横的到来放松了心防，就像大战后终于能回到帐篷里脱去盔甲的战士，只剩毫不设防的脆弱内里。心理状态柔软又疲惫，还有点发懵，感冒和惊变带来的不适感席卷全身。
骤然听到这句话，昏昏沉沉的头脑更是被打得发晕。
方昼声音颤抖：“不会是……我上不去了吧？”
安嘉懵了：“啊？”
穿白衬衫的野男人“扑哧”一笑，竟说：“你怎么知道？”
方昼的心理防线摇摇欲坠：“我……我不会要死在这里吧？”
那人加强了语气，夸张地重复道：“你怎么知道！”
方昼彻底崩溃，哇的一声就哭出来了。
这一嗓子嚎得太真情实感，上面的三个人都愣了。
那人就地蹲下，借着手电筒的光看清方昼的脸，开玩笑的神色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不对，赶紧把他弄上来！”
那人神色严肃，语速极快：“他进入应激状态了，不是单纯的惊吓，八成以上概率有创伤阴影。快点，不能再耽搁了，患者这种状态很危险。安管家，麻烦赶紧找个人，不要陌生人！要见过面说过话的熟人，最好是能让患者产生安……”
这时，一道破空之声划过。
那人霎时瞪向旁边，瞳孔剧震。
关横竟是抓着绳索，毫不犹豫地翻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