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晓龙强撑着反驳：“谁说的？你能不能别对号入座？”

方昼歪了歪脑袋，语气里饱含疑惑：“您说‘姓方的新人’，不就是指我吗？我们公司里，还有第二个姓方的吗？难道您被我的风采所折服，以致于准备改姓，跟我一起姓方？”

卫晓龙骂道：“放你妈的屁！我没有！！！”

办公室里有一个人没忍住，泄露出一丝笑声。

卫晓龙深吸一口气，硬邦邦地说道：“我在跟我朋友打电话，又没跟你讲话，你凑过来干吗？保持沉默不行吗？”

方昼语气自然：“我也想啊，只是在电话里您说让我等着，绝不会让我好过。出于对职场同事的礼貌和对老年前辈的尊重，我一直在等着，怎么就等来了您的沉默呢？”

这回是一片人没忍住，办公室里死死压低的笑声此起彼伏。

卫晓龙咬牙道：“你继续等吧，你迟早有一天要滚蛋！”

方昼微笑道：“怎么会？您不滚蛋，我也不会滚蛋的，说不定您还比我先滚。”

按卫才的反应，还真说不准。

卫晓龙却不如方昼聪明，有恃无恐地“哼”了一声：“省省吧，才哥是有名的帮亲不帮理。谁会笑到最后，那是显而易见的。你现在也就能过过嘴皮子瘾，还不如埋头干活降低点存在感，说不定幸运点还能留到月底，拿到这个月的工资再哭着滚蛋，而不是直接被扫地出门。”

方昼笑道：“那借您吉言了，这个月的工资我势在必得。”

卫晓龙怼不过方昼，生怕方昼又说出什么他应付不了的话，又惹得办公室众人笑话他，急急斥道：“行了，你待在这干吗？午休时间马上结束，还不赶紧收拾收拾去上课，还有空在这偷懒！”

方昼字正腔圆地“哦”了一声。

他站起身，怀里抱着备课本、一小叠卷子、一大摞画纸。

备课本边缘卷曲发皱，侧面夹满了不同颜色的索引贴，露出的两三角内页，都布满密密麻麻的字迹。笔墨纵横于纸张之上，是一手潇洒飘逸、刚柔并济的好字。

无论是文化课的卷子，还是专业课的画纸，每一张都根据完成情况，认真地写了一段评语。所有纸张被细心地用燕尾夹分成好几部分，成绩优秀的、有进步的、态度端正的被单独拿出来，待会要在班上公开表扬。既给学生鼓舞，又树立了好榜样。

卫晓龙和卫全的备课本，常年放在柜子最底层吃灰，拿出来拍一拍灰，说是新的都有人信。更别提改卷子和改作业了，那些玩意不被他们当作临时烟灰缸就不错了。

方昼拎起水杯，迤迤然离去。

走到半路，却忽然折返回来。

卫晓龙刚松下的一口气，当即提回了嗓子眼：“干什么？”

方昼淡淡道：“卫老师，忘记告诉您了，您的手机拿反了。”

卫晓龙一惊：“什么？！”

方昼慢条斯理道：“友情提醒您，以后假装打电话的时候，一定要注意手机正反。一旦拿反，自己很难发觉，别人却能一眼看出来，真的太尴尬了。”

卫晓龙恼羞成怒，猛然把手机从耳朵边抽离：“我就喜欢假装打电话，我觉得有意思，可以了吧？没有哪条法律规定不能假装打电话吧，这你也要管？”

话音未落，他自己反而愣了。

他奇怪道：“不对啊，我没拿反啊？”

而且手机拿不拿反，影响打电话吗？

方昼笑意盈盈：“我骗您的，原来您真的在假装打电话啊。”

卫晓龙：“……”

办公室众人终于忍不住了，很不给面子地哄笑出声：“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卫晓龙脸色铁青，将手机狠狠摔在桌上。

方昼像一片抖了抖雨水的云，轻飘飘地转出了办公室。

而最顶层的创始人办公室内的场景，也确实如方昼所料。

卫全难以置信道：“凭什么不能开除方昼？！”

卫才神色倦怠，斜着身体靠坐在办公桌后。他拿着绣满精美花纹的洁白手帕，慢条斯理地擦拭那副黑框眼镜，头也没抬一下，只冷冷道：“当众斗殴，口无遮拦，我看该开除的是你们两个。”

卫全一噎，随即愤愤道：“都是那小贱蹄子害的！”

卫才说：“到底怎么回事，你从头到尾好好说一遍。”

卫全一五一十、添油加醋地说了。

末尾还咬牙切齿地补充道：“算我以前瞎了眼，没看出来方昼那小贱蹄子心机这么深。我还以为他真的人傻钱多好欺负，合着是在那装白莲花呢！我这次属于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不然还能让他得逞？才哥你可得为我做主！怎么样？！是不是很过分！”

卫才听完，沉吟半晌。

他冷不丁地问道：“你俩真去酒店开房了？”

卫全：“……”

卫全无力道：“才哥，你看看你说的这是人话吗？”

他第一次恨自己这老鼠般狡猾机敏的脑子，转得太灵活，竟瞬间想象出了那个场景，不禁悚然：“我能看上卫晓龙那头猪？他还不得把我压死！都是方昼胡诌出来的！是，我们是去酒店订了房间，但我们是去开party！叫了一大群鸡，他玩他的，我玩我的，两不耽误。哪像方昼说得那么肮脏？”

说到这里，卫全的声音稍稍弱了下去，嘟囔道：“不过拿了他几个钱而已，从前又不是没拿过……”

卫才若有所思道：“他倒是聪明。这样一说，你们本来就心虚，干的事也理亏，若是当场对质，还真不一定敢解释原委。你们支支吾吾半天，他反倒能将上风占据得更稳。”

卫全急得跳脚：“所以到底是为什么不能搞他？”

卫才淡淡道：“因为他有能力。”

卫全不敢相信这是从卫才嘴里说出来的话：“……”

他艰难地找回声音：“什么玩意儿？”

卫才坦然道：“我自己没有这玩意儿，但我喜欢聘用拥有这种玩意儿的人。你们是我弟弟，我也了解你们的想法。职场上什么样的人容易受欺负？年轻、善良、没有背景的人，这些特质方昼都有。最开始，年纪、资历、性格、权力、财富都是评价一个员工的标准。这很正常，不过搞得也很复杂。”

“但是，职场上什么样的人会笑到最后？”

“这个答案就简单多了——是真正有能力的人。”

“这种最重要、最珍贵的特质，方昼也拥有。他能为公司带来的东西，远比你们多。”卫才没有安慰脸色青红皂白不断变换的弟弟，动作粗暴地将一沓纸抽出来，摔在他脚下，“自己看。”

闻言，卫全不知道是震惊还是愤怒，呼呼喘着粗气。

他不敢在卫才面前摆谱，只能神色屈辱地弯下腰，捡起散落的纸张，好半晌才看清上面的内容。

最上面是历次考试的分数总表。方昼每学期至少带三个班，每个班的平均分都名列前茅，其中最好的一个班稳居榜首。方昼甚至接手过其他老师最不看好、最不愿意带的差生班，用了不到一个学期，便使班级成绩超越了接近一半的平行班。

几乎可以说是力挽狂澜了。

所有数据以最简洁的形式排列在表上，谁有能力一目了然。

谁能带给公司最大的利益，也一目了然。

接下来是公司利润报表，墨轩画室的利润金额、市场占有率、舆论支持度一路下跌。那坠落的曲线像是一把明晃晃的匕首，直直地插在脆弱的纸面上。

最后一张是员工名单，密密麻麻的乌黑字符中，只有方昼的名字被圈起来，画上了一个鲜红的圈。

卫才笑道：“我这个人嘛，确实帮亲不帮理，但我最帮的还是利——利益的利。一个人活在世界上，总得创造价值，没有价值的员工就是公司的吸血虫。养几条小虫倒没什么，可若是放任虫子泛滥成灾蛛空树干，我这棵树就要倒了。”

卫才意味深长地拖长声音：“到时候难受的只有我一个人吗？你知道的啊。”

卫全脸色灰暗，牙关发出绞紧摩擦到酸涩的声响。

那报表被他攥得发皱，边缘不住颤抖。

恍惚间，他想起方昼在办公室的模样。

方昼是大三来墨轩画室的，从实习、入职到现在，每天都在忍耐如大山般的工作任务、职场欺凌和骚扰、孤立无援的压力，职场生活可以说是糟糕到不能再糟糕。

别说同龄的年轻人了，就是换一个有五年以上社会经验基础的人来经历这些，也会逐渐被负面情绪吞噬，变成麻木地盯着最后一根稻草的骆驼。

但凡哪一天心理稍微脆弱一点，就会当场崩溃，从此摆烂。

把敷衍而怨恨的态度带入工作中，也在情理之中。

方昼却不一样。

方昼在公司里很少聊天，总是埋头默默干活，像松松散散的泥土中，一株清冷、寡淡又温顺的植物。但是无论什么时候看去，他的脊背永远挺直，神色永远专注。

他会认认真真批改每一张画纸和卷子，结合每一位学生的具体情况制定不同的教学计划。用完的备课本叠了一大摞，有一次被打扫卫生的阿姨误收走，还傻兮兮地追了五条街，一定要把那些破本子拿回来。

同事笑他，他不反驳，只是不好意思地笑。

有的问题学生不好管，嘻嘻哈哈不把老师当回事，对老师写满评语的作业也弃若敝屣。方昼也不泄气，不像其他老师一样忽视、辱骂甚至责打学生，关注点始终在如何冷静地解决问题。

坏班丢到他手里，能变成好班。

好班送到他手里，能变得更好。

方昼就像一个认真到笨拙的花农。

别人说这些学生是陷在泥里没救的烂叶子。

方昼偏觉得他们是花，还没有被看见的花。

所以他拼尽全力，用丰富的养料、干净的布巾、不会勒痛的柔软绳索，一定要把他们从淤泥里拉出来。人生是没有终点的夏季，他们会变成亭亭玉立的美丽荷花，在黄金般闪耀的阳光下盛放。

世人惊艳之时，他再悄然退场。

学生表面上懵懂稚嫩，实际上心如明镜。

老师是不是真心对自己好，他们能分辨得清。

他们不可能不喜欢这样的老师。

方昼上学期替卫晓龙上课，学期末离开临时接手的班级时，整个班的学生都舍不得，闹哄哄地跑到办公室，请求让小方老师回来继续教他们。有好几个内心柔软的女孩子甚至红了眼圈，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却恰好撞上方昼心脏抽痛难忍，抓紧午休时间去医院看病，不在办公室。

学生们想等方昼回来，倔强地堵着不走。

其他老师纷纷围观，叹为观止。

卫晓龙当众被拂面子，满脸黑线。

卫全被动静吵醒，带着一身鬼混过后的腥臭酒气，骂骂咧咧地把那群学生赶了出去。遇到赖着不走的，就像平时上课一样，抄起戒尺往后脑勺狠狠地打，再拎着衣领拖出门去。

卫全恶狠狠地警告他们，不准再闹也不准再提起这件事，下学期安静混到毕业就滚蛋。

否则方昼被解雇，他们也会被宣判成黑名单上的问题学生赶出画室。墨轩画室作为老牌画室，在国内很有震慑力，没有大画室会肯再收下他们，他们等于自毁前程。

就像□□无法理解人类，卫晓龙和卫全也无法理解那几滴眼泪为何而落。

期末考试时，所有学生不约而同地在老师栏写下了方昼的名字。

学生真的不知道自己的授课教师和班主任是谁吗？

替小方老师出气而已。

也是一种无声的抗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