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横面色不见丝毫起伏，淡淡道：“我的童年和正常人不太一样。从记事起，到童年结束，我满脑子只有一件事，就是该怎么活下去。我的母亲精神状态不稳定，我常常在梦中被她掐住脖子。她的力气很大，氧气迅速流失的感觉，像一块淤血从喉咙中弥漫开来，涨满整张脸庞，我完全挣脱不了。”
“通常，面对一件事的次数逐渐增加，人们的情绪会逐渐减弱。但如果这件事是死亡，恐惧只会越来越深刻。”
方昼紧紧蹙起眉：“那你……”
关横平静道：“一般我会一边挣扎，一边拼尽全力从喉咙里发出声音，向母亲求情求饶，企图将她从那种梦魇般的状态里唤醒。偶尔，她也会突然主动苏醒，很温柔地拥抱我，流着眼泪说对不起。可不知道为什么，我还是在发抖。”
他微微一笑：“有时候我也会想，我应该感激母亲赐予我的这项能力。童年时便锻炼出了极强的求生欲望，千万次离死亡只有一线距离，我依然能撑着最后一口气不放，不甘心就这么死去。”
“所以长大成人后，再艰难的困境也不会使我退缩。我绝不会再将性命和弱点给予他人，必须将所有事牢牢掌控在手里。”
方昼怕触及到关横心里的伤疤，小心翼翼地说道：“你说过，你的母亲后来失踪了。”
关横“嗯”了一声：“有一天她出门了，再也没有回来。”
方昼观察到关横神色无异，继续小心地说道：“那……她没有留下任何讯息吗？或者那一天有没有表现出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人活在世上不可能毫无牵挂，这十三年里，她也许回来过。”
关横笑道：“她的牵挂不会是我。”
方昼一怔，心里某块酸软的地方被狠狠戳了一下。
关横语气平淡：“说实话，我很想她，却不想见她。回忆是趋利避害的产物，我想起母亲，第一个想起的都是濒死后她拥抱我的瞬间，还有偶尔临行前的几句温声细语。但这不代表那些她想杀死我的事实不存在，而这些事实才构成了我童年的全部。”
“从此不见，也许是最好的结局。”
话音落地，关横抬起眼，却怔住了。
方昼的眼圈竟然红了。
像一只柔软的手，瞬间将关横从阴郁晦暗的回忆中拽了出来。
他下意识放低声音：“怎么了？”
方昼有点尴尬，掩饰着低下头，想把眼睛遮起来，一边躲闪着关横的目光，一边呐呐道：“没事，就……我就有这个毛病，泪点比较低，情绪上来得有点猝不及防。”
关横失笑，感觉被这青涩而纯粹的答案击中了。
纸巾盒放在不远处的小桌台上。关横起身将纸巾盒拿过来，站在方昼旁边，手顺势搭在他的椅背上，避开遮掩看见那两个红通通的眼圈，轻声逗他：“还说我会哭，会哭的是谁？”
闻言，方昼更不好意思了。
或许是因为心疼心上人童年受的苦，或许是与关横的遭遇产生了某些隐秘的共鸣，他的眼睛忽地狠狠一酸。他觉得聊天时共情很正常，但共情到掉眼泪就不太正常了，甚至有点令人尴尬的夸张，不禁心生懊恼。
关横安慰道：“艺术家共情能力强，正常。”
方昼抽了两张纸巾捂住眼睛，水渍迅速在雪白而柔软的纸面上洇开。他就这么逃避似的捂着，声音闷闷的：“嗯。”
视觉被阻隔住，关横的声音更加明显，像傍晚卷向落日城市的风，又低又沉，裹挟着一点无奈的笑意：“别哭了，小艺术家。”
方昼狂点头，但还是没松开纸。
关横感觉有点新奇。
那为他而落的泪水，让他的心忽地一动。
方昼清了清嗓子，开口道：“我……”
这时，他放在桌上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
语音电话的备注是“卫晓龙老师”。
方昼蹙眉，直接按了挂断。
关横无意偷看，但是两人距离太近，听到声音后下意识一瞥，手机屏幕上醒目的标识便撞入眼底。
而他关注到的，却是另一件事。
——他居然是方昼的置顶。
而且是唯一的置顶。
两人加上社交软件账号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对话框只有系统自带的一句冷冰冰的提示“我通过了你的朋友验证请求，现在我们可以开始聊天了”。方昼来鸿图找他，发的消息也是一问一答快速结束。这种公事公办的画风，理应属于列表里的吃灰群众。
关横若有所思地看着方昼。
方昼没察觉到异样，他明显不太喜欢打电话的这个人，解释的语气有点生硬：“不好意思，是画室的前辈同事。离上班时间还远，我们继续说。”
手机却再次震动起来，备注还是同一个人。
关横笑了笑，什么也没问，只是不动声色地将搭在方昼椅背上的手抽了回来，走回座位：“没事，接吧。说不定是工作上的急事。”
方昼深吸一口气：“好，我出去一下。”
他走到包厢外面，站在走廊的窗边，表情麻木地给自己做了好几遍心理建设。
包括但不限于——“关先生还在这里，气氛正好，不能再在关先生面前失态了”“我现在就是一个冷静的人，没有什么是我不能宽恕的”“好吧——我承认我做不到宽恕，但我只是一个会发疯的文明人，不是真的疯子”“千万千万千万记住，不能跟这狗比东西生气”。
他这才接通了电话，客客气气地说道：“卫老师您好，请问有什么事吗？”
对面是一个中年男人，一口老烟嗓，夹着顽固凝固的陈年老痰，用力清了清嗓子才开口。明显是刚午睡醒来，声音含着懒散的睡意，还有不加掩饰的不满：“怎么现在才接？”
墨轩画室是国内最有名气的连锁画室之一，取“守卫有才之画家”的煽情口号。绣着精致花纹的布料下鼓鼓囊囊，表面上满是真材实料，实际上撕开那一层表皮，会发现里头连败絮都没有，而是一堆密密麻麻满地蠕动的虱子。
画室老板叫卫才，一个挺着大啤酒肚的中年商人，吃喝嫖赌无一不爱，唯独不爱做有良心的事，尽想着怎么捞快钱。
他唯一做过的正确判断，是早年在市场竞争小的时候创办了这家画室，占尽了时间优势和形势优势，通过无限包装吹嘘和无限压榨员工，竟然歪打正着地把这家画室做大了。
卫才拿到了钱，更加肆无忌惮，把自家的一大堆亲戚塞进了管理层，活生生做成了家族企业。
卫晓龙就是其中之一。
他是卫才的堂弟，和卫才一样胸无二两墨水，却能轻轻松松地走后门，压制无数默默奋斗的底层老师。他在墨轩画室的地位，相当于普通学校里的教导主任，脾气却臭多了。
卫晓龙似笑非笑道：“我还以为方老师不想接我的电话呢。”
闻言，方昼在心里冷笑：“你知道就好。”
他紧闭双眼平复了一下心情，再开口的时候，重新变成了那个自然、礼貌而谨小慎微的后辈：“您说笑了，怎么可能？我在跟一个很重要的朋友吃饭，顾不上接电话。所以是什么事情呢？”
卫晓龙“哦”了一声：“我下午有事，你替我上课吧。”
方昼一点都不意外，委婉地回答：“我也有事，不太方便。”
电话那头传来翻箱倒柜的声音，卫晓龙满不在乎地斥责道：“有什么不方便的？早会的时候有没有认真听领导说话，年轻人要乐于吃苦，甘于奉献，不要老是给自己找借口！我的课程表呢，我记得昨天垫烟灰用了，又随手丢哪里了……哦找到了，在这。”
他眯起眼睛，努力辨认了一番课程表上的字，用命令的口吻吩咐道：“一整个下午都是八班的课，不要迟到。既然你替了下午的课，那就把晚上的活也做了吧。从下午一点半到晚上十点半，顺便十一点去集训宿舍查个寝，再把我桌上的这几堆作业改完。好好干啊！端正态度！不要让我失望！”
方昼血压飙升：“……”
方昼竭力保持微笑：“卫老师，这不是态度端不端正的问题，关键是这不是我的工作呀。我自己手里还有两个班要带，每次还要加上您的这一个，天天三个班轮流跑，跑得腿都快断了。而且这学期都是第几次了？不仅这学期，还有上学期，上上学期，一整年，我都在多做不属于我的工作，这不合适吧？”
卫晓龙没想到向来好拿捏、好说话、好揉圆搓扁的方昼，居然一改性子突然发作。被一个小辈这么直愣愣地问到脸上，卫晓龙的脸色当即不好看了，皱眉道：“你这什么意思？”
方昼温声道：“字面意思。偶尔帮一次忙可以，每个月每一天都这样，这个度是不是有点过了？知道的以为我是帮忙，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顶岗实习的新老师呢。而且长期更换老师，学生那边也说不清楚。上学期您那个班期末考试，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把授课教师和班主任那一栏填成了我的名字。您说说！这多尴尬！”
卫晓龙老脸挂不住了，恼怒道：“好端端的，提那些陈年旧事做什么？！”
卫晓龙清清楚楚地记得，领导拿着卷子去质问学生的时候，所有学生都茫然道：“啊，不是小方老师吗？给我们上课的一直都是小方老师啊。卫老师？卫老师是谁？没听说过这个人。”
为此，卫晓龙成为了所有办公室的笑柄，被笑了整整一个月。
那群老师当然不敢当着卫晓龙的面笑，都是背地里笑。卫晓龙欺负过的人太多，方昼被欺负得最狠。其他人敢怒不敢言，出了那事后，一边拍着大腿狂笑，一边直呼大快人心。
卫晓龙想起这事，恨得一口黄牙都要咬碎了。
方昼进攻与防守兼备，话锋巧妙一转，示弱道：“好好好，不提不提。但是单论这个工作量，是加得有点多了吧？您也知道，我入职以来很少请病假，请的那几次病假都是因为太累，低血糖、发烧、心脏抽痛，甚至直接晕倒在讲台上了。我身体不算很好，很难坚持这么高强度的工作。”
卫晓龙不耐烦道：“很难坚持？那不是还可以坚持一下吗？你就再忍一忍呗！”
方昼好声好气道：“确实是坚持不了。”
卫晓龙耐心告罄，大怒道：“够了！我不想听你扯这些借口！”
他直接破口大骂，像是一架喷射恶臭毒液的丑陋水枪，喋喋不休道：“我最看不惯你们这些小王子小公主，多做一点事就不情不愿的，说什么身体不舒服，全他妈是借口！这么娇气，怎么没见你死在讲台上呢？而且什么叫帮忙？还挺会给自己抬高身份，那不叫帮忙，叫学习！我给你机会，让你去多学点东西怎么了？连这个都坚持不下来，你他妈还有什么用？活着还有什么价值？就是个猪狗不如的废人！”
不等方昼说话，卫晓龙厉声斥道：“好了，到此为止！赶紧滚过来上班干活！我这人心地善良，本来不想跟你计较，但你实在太不像话。我会把你今天对我的所作所为报告给领导的，让他们好好管教你！以后有再多的不服，都给我忍着！不允许扯任何借口！”
方昼倚着窗沿静静听完，没有第一时间做出反应。
在卫晓龙喷脏的过程里，他的神色始终冷静到可怕，仿佛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他面无表情地将手机拿远，转过头用眼睛简单丈量了一下窗户到包厢的距离，觉得还算安全。
坐在包厢里的关横应该听不见他说什么。
方昼彻底没了顾忌。
他妈的，忍个屁！！！
谁爱忍谁忍！
反正他不忍！
看他不怼死这个狗日的！！！
作者有话要说：卫晓龙：balabalabala放屁中
小昼：蓄力10％……50％……100％！！！
目标锁定，准备输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