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昼笑道:“从那以后,我便有师父了。”
关横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他沉吟片刻,又道:“杜老对你怎么样?”
方昼说:“师父对我很好,就是有点严厉。”
闻言,关横默然不语。
方昼也知道自己这个“点”字用得太夸张,明显有维护杜鹤年的私心在。
他心虚地瞟向窗外,喝了口从关横办公室带出来的冰镇汽水。不由得想起在鸿图说完“他是我师父”那句话后,众人看他的目光齐刷刷变了。
悚然又充满敬意,像在看一个行走的标本。
杜鹤年严苛、怪诞而不近人情的作风,早已为众人所皆知。
若是换成其他国画大家,例如和颜悦色的老好人应如是,众人肯定会感叹“哇,你竟然是他的徒弟”“这是多难得的机会啊”“跟着师父学习一定是很难忘又美好的体验吧”……种种钦羡赞美之词,不胜枚举。
然而对象是杜鹤年,众人的反应便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他竟然是方昼的师父?
这是多残酷的考验啊?!!
听方昼语气如此熟稔,拜师的时间应该还不短。
在杜鹤年那个老妖怪手底下讨生活,那得是何等强大的抗压能力和身体素质,才能经得起杜鹤年的种种折磨,像小强似的顽强活到现在,还说得如此云淡风轻。
众人瞬间对方昼肃然起敬。
方昼解释了半天,众人也半信半疑,如今面对餐桌对面的关横,无奈道:“我知道,我说这话你们都不太相信,但确实是真的。师父视国画为珍宝,标准放得高了,态度自然严厉了些。我又不是傻子,别人是不是真心对我好,我分得清的。”
关横专注地打量着方昼,“嗯”了一声。
两人约定过,吃饭时间用来互相了解。关横不谈公事,继续说道:“你说过,你是六岁拜师,到如今有十七年了。这么多年一直坚持一件事,很辛苦吧。”
方昼笑道:“心理上倒不辛苦,但身体上有一点。”
他想起自己累到眼皮打架,直接在满是墨痕的桌上睡着的日日夜夜,也有几分感慨:“画画不止要动脑子钻研,更是个体力活,废寝忘食、昼夜颠倒、通宵苦练……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大家都一样。”
“再有天赋的画家,也要耐着性子做大量重复的练习,既是为了形成肌肉记忆的手感,也是为了在反复磨炼中抓住那一点忽隐忽现的灵光。抓到了,画功便如鲤鱼跳龙门,从此跃升进一个新世界;抓不到,有可能这辈子就困在这道坎前面,再也过不去了。”
“我刚跟师父学画那两年,就像个灵智未开的小毛猴,画出来的东西有几分意思,但缺乏正规的练习。我那时候坐上凳子,脚都碰不到地板呢,整日端端正正地坐在桌案前,没完没了地练运笔练用墨。”
“光是一个墨点,就要练成千上万遍。墨点大小该如何,深浅浓淡该如何,点下去的那一刻手腕角度、执笔方式、用力起伏又该如何把握,才能点出最妙的那个点。现在听上去很有道理是不是?当时做起来可枯燥了。”
“后来练实物的时候就更可怕了。”
“看到花啊草啊石头啊什么的,我就忍不住发抖,生怕师父让我把它们画出来,画不好就用竹板抽,手心、后背甚至是屁股,哪里都被抽过。那根竹板是师父亲手做的,又冷又硬,边角锋利,比戒尺打人疼多了。一打下去,一道红肿的印记便鼓起来了,先是一阵刺痛,而后变成胀痛,像火烧似的。”
方昼不禁想起一段记忆深刻的往事:“你见过冬天结冰的湖面吧?我每天六点起床,有一次实在太困,穿着棉袄烘着暖气,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被师父狠狠抽了一顿手心,让我脱了棉袄滚到湖边罚站去,好好清醒一下。”
“我踩着湖边的泥土,裹着冰渣子的冷风那是呼呼往我脸上吹啊,顿时醒得不能再醒。两只手冻得通红,像冰块雕成的胡萝卜。上面的伤痕却滚烫,只觉得有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藏在骨骼里,把皮肤挤得针扎似的疼,随时有可能爆裂开来,变成一堆萝卜渣。”
“我也是疼傻了,只想胡乱找个法子,让手不那么难受,竟然鬼使神差地把手伸进了湖面的冰窟窿里。”方昼无奈地笑了笑,“就是那时候,我的手差点废了。”
关横紧接着问道:“后来呢?”
方昼如实道:“后来师父发现我晕在湖边,就把我带去医院了。我的手变得特别吓人,有的地方殷红,有的地方青青紫紫,没一块好皮,肿得老高,涂上药裹上纱布,真成两个胖胖的大萝卜了。”
“住院期间不用练画,我最初还挺高兴的。结果我喝清水白粥,师父坐在我床边啃煎饼果子。我死了都记得,双份里脊拼鸡排,嘎吱嘎吱啃得老香了,味道飘得满病房都是。”
关横:“……”
方昼开玩笑道:“那段时间,我做梦都是师父在我身后追。巨人师父左手握着竹板,右手抓着煎饼果子,一边追一边怒吼:‘你个小不点反了天了?竟敢逃出我的手掌心!速速拿命来!’,吓醒后额头背后都是冷汗。”
关横却没笑,凝眉望着他。
方昼心里忽地一动。
也不知道关横小时候是怎么样的。
他六岁的时候,关横十六岁,按理说刚上高中。十六岁的关横是什么样呢?六岁的关横又是什么样?如果他们更早相遇,故事的发展会是怎样的呢?
还会有故事吗?
他实在太贪心,关横过去那些不曾有过他身影的人生,他竟也全想窥探。
隐秘的苦涩与想象的甜蜜,像咖啡粉笨手笨脚地摔进热牛奶里,就是暗恋的滋味。
那个人的每一个模样,他都想牢牢记住。
见方昼愣愣出神,关横开口道:“怎么了?”
关横想了想,有点难以想象杜鹤年会那么狠心:“后面还有更严重的?”
方昼忙道:“没有没有!”
他认真解释:“这也不算严重,前几年基础必须打好,态度必须端正。如若师父不逼得紧一点,我不可能有这么好的基础。后来我长大了,也渐渐习惯了练习节奏,师父便宽松了许多,打我也只打手心了。”
关横沉默半晌,却道:“还是很疼吧。”
是疑问句,却是肯定的语气。
闻言,方昼心头猛地一热。
他有点不自在,掩饰着垂下眼,险些把盘子里那块奶油厚多士盯穿,佯装大大咧咧地笑道:“还好,疼不疼无所谓,主要是不好看。”
他伸出手,指给关横看。
关横靠近了些,细细打量这只纤瘦的手。
方昼一项项解释:“你看——掌心和掌背留着几道疤,握笔的区域有茧子,皮肤不光滑也不细腻。因为画画的时候手容易蹭上墨水颜料,为了避免不小心弄到画上,需要不断洗手。皮肤被冷水反复冲洗,难免干燥,事后涂再多护手霜也没用。不准笑啊!男生也可以涂护手霜!不然手会起皮开裂的!”
关横本来没笑,被他这么一强调,反而忍俊不禁:“我明白。”
方昼当然不会和关横生气。
他平时不太注意外表,误打误撞谈起这个话题,倒也起了兴趣,把自己的手来回看了两三遍,竟是越看越不满意,越看越觉得丑。
他有点后悔谈起这事了,平白无故把缺点暴露在喜欢的人面前,也太丢脸了,想把手从关横微沉的目光下缩回来。
方昼一边缩手一边开玩笑道:“电视剧里那些美人画家,都是手如柔荑、肤如凝脂,禁得住镜头特写的考验,怎么拍都好看。再看我这手,也太难看了些,不看了不看了。说好互相了解,我说了这么多,是不是该到你……”
话音未落,最后一个字猛地卡在了喉咙里。
方昼吃惊地瞪大眼睛:“你……”
关横竟然握住了他的指尖,不让他缩回去。
实际上,关横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做出这个动作。
就像一根离弦的箭,在朦胧头绪的催动下破空而去。正中靶心的那一瞬间,最强大而冷静的弓箭手竟也不知所措。
方昼说话的时候,关横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他伸出的手上。或许是两人交谈的时间太长,关横反应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盯着方昼的手看了很久。
这只手并不像方昼想得那么难看。
恰恰相反,这只手很漂亮。
以前这只手也漂亮,不过是在世俗意义和物理意义上的漂亮。若是让关横来评价,他站在完全客观的立场上,也会给予赞美。
方昼骨节小,皮肤白,十指修长而纤细,指甲如贝壳一般圆润光滑,指间偶尔染一点作画时未洗净的浅淡墨色,反倒更显生动。
如今,这只手的漂亮悄悄发生改变,进入某种更深的层次。
关横凝视着这只手,想起的是方昼在商业长桌边侃侃而谈的模样;在众人一筹莫展时,自信解答问题的笑容;说起所热爱的专业领域专注而投入的神态;游刃有余地在纸上勾勒,画笔下那只敏感可爱的小麻雀。
还有想象中那个伫立于寒冬的湖边,笨拙地将双手伸进冰窟窿里,想要减缓稚嫩身体上病痛和苦难的小孩。
关横感到了一种微妙而奇异的变化。
以前在关横眼里,这只手属于一个可爱而矛盾的小朋友,一个完美适配的协议伴侣,一个注定在未来失去交集的陌生人。
如今在关横眼里,这只手属于一位有趣而坚强的年轻人,一位值得信赖的合作朋友,一位让他想探寻更多惊喜的过路客。
这时,方昼试探着开口:“关先生?有什么问题吗?”
思绪翻涌看似波涛不绝,在现实中却不过短短几秒,关横撤回了手,礼貌道:“抱歉,无意冒犯,只是有些出神,才做出这么唐突的行为。你的手很特别,而且确实是一位好画家的手。”
方昼将手嗖的缩回来,先是藏进袖子,而后默默放到桌下,不好意思地说道:“你太抬举我了,我还没修炼到能被称为好画家呢。不过是该保养保养手了,光顾着画画,因此才留下了这些痕迹,很难看吧?”
关横却道:“不。”
他凝视着方昼,认真道:“是因此才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