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昼震惊地望着关横的侧脸。
脑海中第一个念头是——
别人的手不是手,而是机器。
方昼读书时,这句话在系里广为流传,通常是别人来形容他的。从各种原因来说,他都属于系里的风云人物,走到哪里都能引起一片窃窃私语,被锻炼到宠辱不惊。
三三两两的人群聚集在走廊,掩着嘴悄悄议论他。他身处风暴中心,照样背着画筒、抱着画具,面不改色地走过,后颈、脊背到腰身连成一条弧度流畅而优美的线条,像一棵清瘦挺拔的白杨树。
方昼确实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用这句话去形容别人。
这个别人还是关横。
紧接着,脑海中第二个念头是——
不愧是他看上的男人!太帅了!
他这辈子估计就栽关横身上了。
“其余地方没有问题,这里拿去修。通知工地那边,进行紧急改动。”关横检查完了所有图纸,将那页有问题的递给组长,冷冷道,“若是再出这种常识性纰漏,就……”
组长老老实实地接了,一声也不敢多吭。
他内心狂落泪:完了完了完了!!!
这个月奖金是不是要保不住了?听老板语气不算特别严重,应该只是扣点钱,没到要降职的地步吧?早知今日,交图纸之前肯定再从头到尾检查十遍!
组长默默低头,等待自己奖金的命运。
关横一转头,正好对上方昼的星星眼。
他不禁一怔,竟顿住了话音。
方昼这双眼睛生得实在太漂亮,让人不受控制地联想到藏宝阁中亮晶晶的宝石、天际线边璀璨闪耀的群星、班车窗外波光粼粼的湖面。瞳仁乌黑,眼白干净。弧度圆滚滚的,像一片睡在枝头的饱满花瓣。
他抬起眼睛向上看的时候,眼睛更圆,像是柔软无害的小动物,抱着毛茸茸的爪子,眼巴巴地瞅着你看,让人不知不觉软下心防,又被那微微翘起的眼角牵动心神。
方昼不遮掩感情,那双眼睛便更要人命。
里面满满的崇拜和亲近几乎要溢出来。
关横凝视着方昼,久久没有说话。
不远处的组长冷汗都要下来了。
完了,彻底完了。
他宁愿被老板批评,也不愿身处于这种令人窒息的死寂中。老板竟是气到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已经严重到这种程度了?!
组长在心里痛哭流涕。
下一秒,只听关横说道:“……就补上。”
组长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诧异地抬头,发现老板的面色看似与平常无异。
然而多年相处的经验告诉他,绝没有这么简单。
关横周身笼罩的那一层淡漠疏离的氛围,稍稍减弱了些,像终年严寒的冰川偶然撞入温暖的晨光之中,被融化了最外界的薄薄一层。不算明显,可对于冰山来说,已经是极其罕见的现象了。
组长傻眼道:“什么?”
关横不轻不重地说道:“百密也有一疏,把那一疏补上。这一次便算了,以后不要再犯。”
他顿了顿,转头看向方昼,声音放低了些:“顾问,有什么想法?”
方昼被这么正儿八经地询问,不由得打了一个激灵,站得更直了。
正事当头,他居然还从“顾问”这个充满了专业而严谨气息的词语中,品出了几分别样的趣味,默默反省了一下自己。
他清了清嗓子,认真道:“入口处的设计不合理,我赞同。但我关注的是画作数量,四至五幅实在太多了。国画讲究意境,要沉下心来细品。像品茶一样,清甜、苦涩、回甘,花费相当多的时间才能品出个中滋味。国画现场观看最佳,有身临其境的立体感。长卷更是气势恢宏、震撼人心。”
说到这里,他语气一转:“但震撼吧,一幅就绰绰有余了。所谓一山不容二虎,多幅国画长卷放在一起,气势会相互冲撞、抵触甚至对抗。游客眼花缭乱,本来有机会沉下心来的欣赏节奏也被打乱。摆一至两幅还差不多,一幅是最佳的。”
众人忙应声记下。
方昼最初在画室工作的时候,发现了不少弊端。他当时刚从学校的象牙塔掉进社会的万花筒,难免有些晕头转向的幼稚,试图给画室提过一些委婉的建议。
都如同丢进无底洞的石头,半点回响也听不到。
如今他见自己的建议被听见、被采纳,声音慢慢增加了底气:“至于首展主题,过去的策划案我都看了。除了组长提到的问题,还有个最关键的地方,就是太杂了。”
组长似懂非懂:“什么意思?加的元素太多了?”
方昼纠正道:“不是,是每一个区域的风格不够统一。作品信息表显示搜集了大量的作品,却没有一个合适的划分标准,只是以山水、人物、花鸟这种基础标准分类。难免显得死板,还会出现杂糅的情况。”
他的指尖在一号展厅里两幅画上点了点:“比如这两幅画,一幅骏马奔腾、豪气万丈,另一幅溪涧牧牛、闲情逸趣。都属于十门中的畜兽门,所用技法都是兼工带写。并列放在一起,却很奇怪。”
有人听得一头雾水:“什么十门?什么畜生?兼工带写又是什么?”
方昼意识到自己讲得晦涩,解释道:“画分十门,就是对国画更精细的分类。宋代是国画的巅峰时期,北宋徽宗朝出现了《宣和画谱》,把国画分为十门,道释门、人物门、宫室门、番族门、龙鱼门、山水门、畜兽门、花鸟门、墨竹门、蔬菜门。畜兽门可以理解成动物画,画的都是马、牛、狗之类的通俗动物,现在也可以归作花鸟一科。”
他随手取了一只粗头笔和细头笔,在白纸上交替描摹:“兼工带写呢,就是把工笔和写意结合起来。简单理解,工笔重精致描绘,写意重意境神韵,兼工带写则各取其长。”
“例如画一只停在枝头的麻雀,麻雀用工笔,树冠用写意,结合起来,形态就会非常生动逼真。”他停下笔,笑道,“我的花鸟不如山水,献丑了。”
众人涌上前去,纷纷惊叹出声。
纸上一只眼睛浑圆、憨态可掬的麻雀立在枝头,翅膀和尾巴上的短毛细密入微,有几簇被露水打湿,略微卷曲发软。枝头树叶则寥寥几笔,勾出朦胧而茂密的意境,小麻雀警惕地盯着纸外,仿佛随时会拍打翅膀飞走。
只要是有眼睛的人,看了这幅即兴小画,都知道方昼刚才是自谦了。
方昼说回正题:“就像大家看见麻雀会觉得可爱,看见马群会觉得震撼,画中不同的事物往往寄托作者不同的感情,这就是我说的风格。我们展览画时,不可以只根据内容和技法来分类,若是让豪情撞上雅趣,便显得不伦不类了。要定主题,先分好不同区域的风格,再在他们中间提炼主题,会好一点。”
有人提出质疑,无奈地开玩笑道:“但是我们辛辛苦苦分了,游客看得懂吗?说不定他们觉得这些画长得都一样,就是纸上的一大泼墨而已。”
方昼笑道:“非也,不要太小看游客了。实际上,每个人都是天生的画家。他们或许不懂勾皴擦点染的技法,不懂树法石法水法该如何练,但是他们能看懂画想表达什么,能通过画卷与千百年之外的画家达成共鸣。甚至有的普通人偶然冒出的巧思,能轻松胜过行业专家钻研数年的成果。”
说着说着,方昼下意识偷瞄关横。
这是他的习惯性动作。
身处人群中,他总爱偷偷望向暗恋的那个人。
然而这次,他直接跟关横对上了目光。
两人站得很近,周遭的空气仿佛都融在了一起,沁出若有若无的甜香。
关横很专注地注视着他,很认真地听他讲话。若是方昼大胆一点,往旁边走一小步,踮一踮脚,或许就能亲到关横的嘴唇了。
方昼被自己的想象惊到,赶紧挪开了视线。
他佯装冷静,继续说道:“传统国画受篇幅长度、材质用色等因素限制,在电子屏幕上看没有西画吸睛,许多人才给它冠上无聊、寡淡、引不起兴趣等罪名,才会觉得它就是一滩纸上的墨。其实真正好的国画,若在现实中观赏,震撼力绝对无可匹敌。”
组长为难道:“但是这么多画,要一个个分出风格,再去找其中蕴含的共同主题,还要拔高新颖度,太难了。首展日期不远了,有没有什么更快更易上手的办法呢?”
方昼翻了翻桌上的一堆凌乱纸张:“我看策划书上写的,定了敦煌主题,但不是首展?”
组长忙道:“是的,敦煌主题有一整个大展厅都是应老的作品。应老说他那里有几幅画还未完工,想推迟到后面办展,首展就没办法弄这个了。”
方昼思索片刻:“要想捷径,也有。找一位名家,办他的专人画展,或者拿到他从未展览的画作。但是这个人,这幅画,知名度都要非常高才行,能让游客想都不想直接进来。”
简而言之,就是自带流量。
组长叹气道:“这就难了。论知名度,应老当然是合适的人选,但是没办法支援啊。当代大家,还有谁比得过应老?”
有人弱弱道:“有啊,国画家协会会长不就是吗?”
组长差点炸了:“你说杜鹤年?!”
组长下意识瞟了一眼关横,想起自家老板客客气气地上门请求合作,被杜鹤年杜老先生大骂滚出去的事了。
他叹气道:“是,杜鹤年确实满足条件,要是能请到这位祖宗,我们首展就不用愁了。但问题是请不到啊!他那个狗脾气,能答应?”
其他人也附和道:“是啊,咱们可请不动他。”
这时,方昼的脸色却变得有点奇怪。
他迟疑半晌,说道:“或许我可以试试。”
众人一惊,有人赶紧劝道:“你想请杜鹤年?我的天,哥夫你别逞强,你是不是不知道那老家伙什么脾气?古怪又孤僻,像个黑山老妖一样,除了画,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他在意的东西了。难道你认识他?”
方昼却说:“认识啊。”
他很自然地说道:“他是我师父。”
作者有话要说:不知不觉又写多了,本来打算结尾强行让他俩进餐厅,但是我觉得断在这里阅读观感比较连贯,所以今天还是没吃……下章一定让他俩吃上热乎饭,不能再饿着肚子讨论工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