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横感觉方昼状态不太对。
他沉默片刻,低声道:“方昼,看着我。”
方昼的身体不受控制地一抖。
对于方昼来说,关横的声音可以是梦境中悬挂在头顶的月亮。那月光流转倾斜而下,化作丝丝缕缕的银线,将他牢牢禁锢住。被缠住的心脏在颤动,却昏昏沉沉越陷越深。
也可以是最振聋发聩的那一道惊雷,最急不可缓的那一条律令,让他无条件地苏醒。
方昼下意识抬头,望向关横眼底。
关横目光却不尖锐,反而比往常更加沉稳,蕴藏着一股令人安心的力量:“你不需要说对不起,也不需要有负担。现在是我邀请你,有求于你,你应该有底气才对。”
闻言,方昼从回忆中抽离。
他慢慢恢复了镇定,小声解释道:“我只是有点害怕,这个项目对鸿图来说很重要。如果我来当顾问,我肯定会尽我最大的努力,但是能不能达到目标效果,实在说不准。我记得鸿图长期合作的顾问不是应如是应老先生吗?怎么突然想找新的?”
出去在国画界随便问一圈,谁是国画家协会元老里最好说话、最容易相处、脾气最好的一位,十个人里十个人都会不假思索地报出副会长应如是的名字。
应如是天生笑脸,举止亲切。和安嘉那种伪装过的亲切不同,他是真正的老好人,对每一个人都发自内心的友善,并且是十足的乐天派。别人找他借钱,求他帮忙,他能做到的绝不推脱,被会长斥责傻也只是乐呵呵地一笑了之。
应如是最出名的,正是一手敦煌奇画。
说起敦煌,人们往往会想起万丈天光下的茫茫黄沙,想起大漠石窟中的瑰丽宝藏。细线勾勒之下,绚烂的色彩冲破千年鸿沟,与壁画上微笑的翩翩舞者一同飞向天际。
仿佛无意间遗落人间的神迹,震撼着每一粒凡尘。
应如是自小学习国画,对神秘而遥远的敦煌文化最为痴迷,一生主力也在于此。
所有人都能在初见时被敦煌之美震撼,但不是所有人都有心对此深入了解。过快的生活节奏和传播方式的桎梏,让人们无法沉下心来,去探寻背后更深层次的故事和文化。
早年很多人都提出过,能不能将敦煌文化通过漫画、动漫、小说、有声书甚至是影视剧等方式表现出来,更容易吸引人们的注意。
但是这明显是一项大工程,或许要耗费一个人一生的心力,很少有人敢放手去做。
应如是做到了。
他将国画与漫画相结合,创造出一种独特而鲜明的画风。取敦煌人物神秘、绚丽、精致的精华特色,又对其晦涩古旧之处改造,变成更通俗的漫画形象。
应老笔下神佛鬼怪,山妖精灵,都仿佛从画纸上活了过来,一笔一格都从不敷衍,仔细考据。连漫画角落里的舞女,都面若观音,唇如花瓣,藕节似的手臂柔抱方头琵琶,飘扬的舞裙薄纱似乎带起了一阵朦胧香风。
微微一笑间,风情与神性共存,夺人心魄。
应如是考虑得很多,若是老老实实讲原画背景,故事还没展开,一堆“释迦牟尼”“贤劫千佛”“迦楼罗”“萨捶那”“尸毗王”怼上去,满眼都是一坨接一坨的人名,读者便会沉默地离开。
他巧妙地捏造了一下故事,由最具代表性的壁画之一《鹿王本生图》切入,九色鹿的形象更容易使读者产生亲切感。主角工作于敦煌研究院,倒不是学者,而是一个平平无奇的看门人员。他看不懂这些壁画,也无意去理解,只想混口饭吃安心躺平。
有一天晚上,他在值班室里睡着了。
醒来却发现,自己变成了画中的九色鹿。
他穿梭跳动于不同的画作之间,所邂逅的神奇经历,就构成了一个个漫画单元。目前完结了二十个大单元。最受欢迎的单元有《鹿王本生图》、《五台山图》、《观无量寿经变》、《东方药师经变》、《五百强盗成佛故事图》、《天宫伎乐》。
还有内容不够组成一个大单元的壁画,比如《沙弥守戒因缘图》,讲的是恪守佛家门规的小沙弥遇到了情窦初开的凡世少女,少女对其一见钟情,热情又羞涩地拉着他的衣角。两人却由于身份阻碍无法相爱,小沙弥最终自刎于静室之内。这种壁画就通过番外、彩蛋和穿插小故事的方式呈现出来。
主角在奇遇之中,收获了奇异的超能力,对敦煌文化的感情逐渐苏醒,越来越深。然而没过多久,时空穿梭的缝隙扩大,主角发现不止自己能穿越,壁画中的各种人物,神佛、舞伎、乐师、天女、水月观音……甚至莫高窟里的神像,也都能来到现实生活中。
与此同时,另一方掌握着超能力的神秘人出现。他们像一帮异国的强盗,肆意屠杀来到现实生活的敦煌人物。当人物死去,所代表的壁画和神像也会从世界上消失。
百年前的浩劫,再次降临在敦煌。
主角卷入了一场惊天阴谋之中。
他最初是为了活命,为自己而战。
到后来,却远远不只是为自己而战。
主角和敦煌是否能化险为夷?如同强盗的神秘人群体从何而来?阴谋的真相又是什么?
……应如是还没画到那里。
原因无他——画漫画实在太费时间了。
能做到按时周更的漫画作者,就足以被称作劳模。应老先生又是出了名的认真,不肯在质量上敷衍了事,连壁画里伎乐天所弹奏的花边阮,都要反复对比唐朝乐器的研究文献,画出最正宗也最漂亮的乐器图案。
应如是画了一辈子,这部《神鹿》漫画令他积累了无数读者。知名度仅次于国画家协会会长,在大众喜爱程度排名上,则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名。
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另一个问题暴露出来——他的身体吃不消了。
很少人知道,应如是患有先天心脏病。
他能活到这个岁数,已经是奇迹。
方昼回忆了一下时间线。这一年,应如是除了画《神鹿》、给鸿图集团当长期顾问、收拾国画家协会里的各种烂摊子,最重要的是还在策划一个神秘项目。
应如是非常重视这个项目,说是呕心沥血也不为过,不得不暂停《神鹿》的更新,因此被迫冲上热搜,被各路网友接力网暴了好几百轮。会长和他常年合住,那段时间直接把他的手机没收了,勒令他一个字也不许看。
这一年,应如是的身体也开始出现问题了。
果然,关横回答道:“应老旧病复发,还在住院。”
方昼心中不禁一紧。
他想起前世应如是的结局。
枯瘦的老人躺在床榻上,四肢僵硬,躯壳发冷。他曾经是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如今却已然枯萎坏死,即将走向生命的终点,却仍咬着一口气不肯放松。
强行将这口气卡在虚弱的胸膛中,是一种比凌迟还要可怖的痛苦。
那双苍老的手,曾经绘制出无数人童年记忆里瑰丽而神秘的敦煌传说。如今却布满灼烧伤痕,撕扯开的伤口流出淡黄色的脓液,黏稠蜿蜒,像是一条条在树干里蠕动的虫。
老人呼吸困难,拼尽全力想要睁开眼睛。一滴生理性的泪水从眼角滑落,落在枕边烧毁的一叠残破手稿上,留下模糊的水痕。
老人涨得青紫的嘴唇一抖一抖,像是想要说什么话。
方昼听到师父急火攻心叫救护车的声音,阎罗的请帖仿佛下一秒就会落至床头。
能做的抢救措施都做过了,却没有丝毫用处,方昼只能拼了命地凑近,竭力听清应如是呢喃的话语。
他在哀求,却不是哀求新生,而是哀求死亡晚一天到来。
“救命……救救我……”
“我还不能死……我现在还不能死……”
“我还没有亲眼看到……看到……”
阎罗的请帖如约而至。
它轻飘飘地落了下来,取走了老人的魂魄。
回想起这些,方昼一时只觉喉咙被堵住,闷闷的说不出话来:“……这样。”
关横察觉到了他的异样,只以为他还在犹疑不定,便耐心道:“做专业顾问,不像听上去那样高深莫测。大多时候,只是需要你根据专业知识给出建议,不会很难。”
他补充道:“现在社会形势日新月异,热点越来越丰富,我们需要新鲜的、有创意的、贴合大众的灵感,这也是先前找应老的原因。你学习过老式的传统国画文化,也接触过新式潮流,站在两者的交汇点上,一定能给我们惊喜。而且……”
说到这里,关横顿了顿。
他微微弯腰,贴近方昼的耳廓。
方昼当即屏住呼吸:“!!!”
这一瞬间,心脏和脉搏疯了似的加速。
这个姿势,从外人的角度看来,就像关横在亲吻他的耳垂。
旁边默默吃狗粮的众人,立刻嗷呜一声喊了出来:“哇哇哇!干什么呢?干什么呢?这是在干什么?!”
“大家一起商量事,怎么突然就一对一了?一对一也就算了,怎么突然距离缩短成这样了?这是在说悄悄话还是在亲耳朵?”
“好好的正经商业剧,画风一变整成了鼓励温情剧,现在又变成爱情偶像剧了?刺激!”
“我感觉我们好多余,我们不应该在办公室,应该出去。”
众人调侃着笑了起来。
只有方昼知道,不是这样。
关横其实隔着一段距离,并没有碰到他。
关横的声音放得很轻,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不带丝毫暧昧亲昵,更像一记轰然敲在耳边的警钟:“而且,我查过你的资料,也看过你的档案。毋庸置疑,那是一份非常优秀的档案。”
方昼一愣,瞬间明白了。
关横知道他的师父是谁。
关横是商人,万事必求稳,以利益为先。纵使对刚认识的方昼有几分好感,也不会因此把项目的重要职位随意送出。一定是想到了曾经调查到的结果,冷静分析做出的决定。
于情于理,做下的这个决定都不会出错。
话音落地,关横直起身,微微笑道:“你不是也说过,自己一直是第一名么?”
这时,老刘也收到了美院发来的优秀毕业生名单,惊道:“真的哎,名单上方小先生是第一名!第一名啊!这可是国内最好的美院,多少人挤破头都进不去的,专业里更是高手如云,这含金量可没得说!”
众人听到这话,纷纷兴奋起来,七嘴八舌地说道:“这么厉害?我表哥在美院工作,说今年的美院毕业生第一,可是被誉为天才的年轻国画家。好多教授都喜欢,说那个学生前途不可限量。原来就是哥夫?”
“不愧是关总看上的男人!年轻有为!”
“那哥夫拜师了没?听说国画要深造,十个里八个都有个好师父。别人有的,咱们也不能少。但这玩意好像都是小时候拜,现在再拜应该也没太大关系吧?”
“哎,先前应老不是说想找个徒弟吗?这不正好?应老的名望没得说,笔下绝学更是千金难买,有哪个师父能比得上应老啊?”
“我也觉得,哥夫你可千万别去拜什么野鸡师父,干脆就拜应老为师!”
方昼险些被“野鸡师父”这个词呛到,笑道:“多谢大家的美意,不过我已经有师父了。”
闻言,众人遗憾不已。
方昼迅速抬眼瞅了一眼关横:“至于顾问……”
关横见方昼神色松动,略一思忖,将话往后退了一步:“你若是实在犹豫,不如先做临时顾问,主要给一些参考意见。先试一试,若是适应了,再转为正式也不迟。”
这个做法就容易接受多了。
方昼下定决心,抬起头来。
关横凝视着他,低声道:“我想邀请你做我的顾问,你愿意吗?”
方昼很没出息,被那声音撩得耳朵红:“嗯,愿意。”
众人自然也没意见了,顺带鼓掌起哄。
“我们组又有新力量了!欢迎!”
“真的有新顾问从天而降了!!”
“组长要增肥三十斤了!!!”
组长哭晕在厕所。
说干就干,方昼立刻切换工作模式:“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地方吗?”
组长抓起一叠图纸递过去,顺便简单介绍了一下国画美术馆的构思:“目前最大的问题就是首展的主题定不下来。您可以看一看,这是我们否掉的几个策划案,要么太俗,要么太晦涩难懂,哎呀没一个能行的。”
方昼接过去细看,翻了两页后诧异道:“还有建筑设计?”
组长“啊”了一声:“抱歉,那是总体设计的图纸,夹一起去了。给我吧,这一块没问题,都是我们商讨过的。”
关横正继续低头查图纸,闻言瞥了一眼:“稍等。”
方昼刚将那几张纸递到半空,听到关横这么说,手上角度立刻灵活地拐了一个弯,转到关横面前:“给。”
关横审视片刻,微微蹙眉,铅笔笔尖在二楼展厅右部画了一个圈:“这里,是谁负责?”
负责这一块的组员瞬间精神,紧张答道:“报告关总,是我。我想的是,游客入厅后顺时针参观,所以一进来要吸引住眼球。采用直线和曲线相结合的构造,视觉不会单调,到时候摆四至五幅长卷,丰富度会更高。”
关横静静听完,评价道:“有思路,但是实际中不可行,太满了。”
他见那组员怔愣,也不斥责,另抽了一张白纸:“这里的空间走向,参考的是前年全国建筑大赛的金奖作品吧?”
组员没想到这也能被看出来,急急解释:“是的,但我没有抄!我只是学习了室内思路该怎么走,其余都是自己的想法。我知道您最厌恶这种行为,我不可能去碰这道红线。”
关横头也没抬:“我知道,别害怕。”
他换了针管笔,在纸上勾勒:“你的问题是太拘泥于理论,没有学到精髓。那部作品面积太小,而展厅比它大五倍左右。你把一切能想到的提高丰富度的构造、装饰、画作都堆砌在入口这里,面积却设定得不够大。图纸上不容易看出来,现实中会又满又挤。”
关横淡淡道:“游客不会觉得吸引眼球,只会觉得眼睛被撞了。”
组长没忍住,带头破功:“噗!”
气氛本来挺严肃,被这一句话倏地冲淡。
组员也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看那个作品太好,学着学着,忘记算面积了。”
关横没有光顾着说,笔下也没停:“而且游客刚入展厅,新鲜感最足,看画、交谈、拍照,停留的时间最长。设置得这么挤,出入口又不够多,要是发生人流对冲,打算怎么处理?”
组员羞愧地低下头:“当时没想到……”
关横抬眼瞥向组长,淡淡道:“这叫没问题?”
组长自知犯错:“抱歉,关总。”
百密一疏,没注意到这个细节。
真正谈正事的时候,面对脸色冷峻的关横,没人敢开玩笑,一边紧急回想着自己负责的部分有无疏漏,一边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咽口水都小心翼翼。
组员们个个低着头,噤若寒蝉。
方昼却是个例外,反倒往关横身边蹭近了。
他盯着关横桌上的纸,眼中难掩惊讶。
他全程站在旁边,看得清清楚楚。
关横只拿了一根针管笔,不用铅笔,不用橡皮,不用比例尺,连打底都没有打。开头将笔悬于空中,略找了找形,在各个关键处准确点上墨点,便下笔了。
笔尖摩擦纸张的沙沙声不绝。
关横笔势干净利落,动作不见任何停滞。墨渍流淌,横竖线笔直如尺,曲折线自然流畅,每一板块的距离和细节也掌握得精细入微。若没有超群的能力和气魄,绝对做不到这种地步。
半晌,关横神态自若地搁下笔。
他竟然徒手画出了一张建筑图纸。
作者有话要说:我来啦!昨天答应好的粗长!
本来打算写到他俩去吃饭的。但是要搞国画美术馆要进入一个新阶段了,各种新人物也要出场了,前期铺垫不能少,还是尽量写详细一点。下一章一定吃饭!
非常感谢各位小天使,这篇文一直没签上约,新晋榜也没了,我都不知道大家怎么找到我的hhh 大纲早就定好了,很多情节还没有展开,我还是想把这个喜欢的故事写完,我会一直坚持写下去的!感谢各位小天使的阅读收藏评论!muamuamua!
从10.12起,我们固定每天晚上九点日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