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齐声大喊：“哥夫好！！！”
方昼还没来得及细细品味那声“伴侣”，就被这中学生公开课全班朗读的气势兜头罩住，震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找回声音：“……你们好你们好。”
秦小西在旁边憋笑憋够了，说道：“我去准备茶水，方先生想喝什么？茶和咖啡都有，还有鲜榨的果汁。”
方昼挺直脊背坐着，手规规矩矩地搁在膝盖上，显得有点拘谨。
实际上，秦小西说的这几样，方昼都不感兴趣。他嗜甜嗜辣，口味偏重，这几样对他来说更像加了几丝清淡味道的白水，但他也不好意思挑挑拣拣，准备随意选一个。
没成想关横开口道：“不用。”
关横绕进休息室，打开冰箱。
再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个小箱子。
竟是一箱不同口味的冰镇汽水。
冰冷而透明的外壁接触到空气，急急笼上一层朦胧的白雾，却盖不住里头缤纷绚烂的颜色，像调色盘里的颜料欢快相撞，撞出微微的叮当声，仿若从琴谱中跳动出来的音符。
箱子里是五颜六色的易拉罐，都是方昼昨晚喝过的牌子，增添了新出的樱桃味。却不像他一样把汽水胡乱塞在袋子里，而是严谨地按照颜色和高矮分类，摆得整整齐齐。
摆放得再工整，有一个事实却改变不了。
这箱汽水出现在素净冷淡风的办公室里，实在太格格不入了。
关横问方昼：“还想喝吗？”
方昼愣愣的，下意识说出了真实想法：“想。”
关横低声道：“嗯，拿着。”
旁边围观的众人发出意味不明的叫声：“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
方昼被这起哄声闹得脸红，不敢耽搁，立即伸手接过小箱子，放在并拢的膝盖上。他抽出一罐樱桃味的，由于太紧张，第一下竟然没打开，拉环“嘣”的一下弹了回去。
关横正从他身前走过，听到这声后，顺势伸过手。
那只手倏地闯入方昼的视野，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掌背稍宽，骨节分明，如大雪中的修竹一般冷峻耐看，隔空遮住罐口。
指节微微弯曲，准确地勾住拉环，略一使力，便帮他打开了易拉罐。
“噗嘶”一声，带着甜味的气流窜了出来。
差点钻进方昼心里。
方昼双手紧紧攥着易拉罐，小声道：“谢谢。”
关横还没回答，旁边的众人又叫了起来，叫得更大声了，语气起伏之剧烈，堪比山路十八弯：“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
方昼害羞又高兴，恨不得把易拉罐攥瘪。
关横转身，淡淡道：“嗓子坏了？”
有人狗胆包天，举手道：“报告关总，都是汽水的错！这汽水味道太甜，甜到心里了！飘得整个办公室都是，我们都闻到了！”
还有人附和道：“我也闻到了！”
“我也是我也是！”
“早上群里说关总拿着一箱汽水进了电梯，我还不醒，骂他白日做梦。待会我就跟那兄弟道歉去，兜兜转转，做梦的竟是我自己。”
“唉我寻思着没人给我买汽水，我自己买也就罢了。但我平时也喜欢买这个牌子，我买到的怎么就没这么甜呢？到底是什么原因呢？”
“什么原因你自己心里没数吗？”
“有数有数！大家都有数！”
组长面容严肃，训斥道：“说什么呢！熬大夜画图纸巡查工地的时候从没见你们这么兴奋过，这合适吗？瞎说什么大实话！”
其他人憋笑憋出内伤。
众人都看出关横明显没生气，甚至心情不错，这才敢肆意起哄。一片被压低的吃吃笑声，反而显得更加暧昧。
倒是方昼坐不住了，在电梯里刚把脸颊的温度揉下去，这会不降反升，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没脸见人了。
方昼埋着脑袋，拽了拽关横的西装袖子。
他恳求道：“关先生……让他们别笑了……”
关横眼一横。
众人瞬间没声了。
他们立刻投入工作，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
关横低头看着方昼，怕他误会，解释道：“他们爱开玩笑，不是取笑你。”
方昼忙道：“我知道，就是不太好意思。你们忙，不用管我，我在这改会卷子。学生这周刚考完，明天就要讲了。”
对于美术生来说，画功是重中之重，文化课也不能落下。文化课一弱，便容易拉分，因此落榜的也不少。
墨轩画室每周有固定的小考，文化课是老教师们最不爱改的，题目太琐碎也太多，向来全推给最年轻的方昼老师改。幸好可以电子阅卷，倒还方便。
关横“嗯”了一声，从茶几上抽了两张纸巾递给方昼：“擦一擦，别再弄湿了手。”
方昼微愣，这才发现易拉罐外壁上的小水珠不知不觉间积累成了一层水膜，打湿了他的指间，几滴水顺着手背流淌而下。
就像昨晚在电梯里一样。
原来不止是他在看关横。
关横也在看着他。
方昼忍不住笑了起来：“好。”
关横走向长桌那边，方昼则专心在手机上改卷子，一边改一边喝了口汽水。他没喝过樱桃味，刚入口的时候还挺期待。
尝出味道的那一瞬间，他差点吐了。
哪个鬼才发明的樱桃味汽水？！
这也太甜了！
准确来说，一入口先是带着细小气泡的塑料味，狠狠地刺激舌苔。然后摇身变成浓稠到发腻的甜味，仿佛在樱桃果肉里加了十吨糖浆，历经千年慢火熬制入味。最后只剩下中药似的酸苦味，令人无语凝噎。
方昼被齁到说不出话。
但他想到这是关横亲手帮他打开的汽水，还是默默一口接一口地喝完了，并准备把这个易拉罐带回去洗一洗，珍藏起来当传家宝。
这时，关横那边的进展似乎不太顺利。
众人该笑的时候笑，该认真的时候认真，此时已经进入正经的工作状态，个个眉头紧皱。
组长说道：“美术馆设计基本过关，思路和细节都是反复商讨过的，工地那边我们也全程盯着，下周可以完工。问题是首展的主题定不下来，能想的都想了一遍，都不够好。主题是画展的重点，若是弄不好，画展等于毁了一半。你们有没有什么新点子？”
有人提议道：“春夏秋冬？日升日落？风花雪月？”
旁边同伴鄙夷道：“俗不可耐。”
那人顿时恼怒：“你清高！现在观众审美能力越来越强，这些年画展又多如牛毛，能想出来的创意早就被用过了，哪来那么多不俗的点子？你倒是想个旷古绝伦的出来！我说的这些是被时间和大众检验过的主题，用上去是没新意，但足够稳啊！”
“行了，别吵吵，都再认真想一想。”组长对这种争执场景早已习空见惯，沉吟片刻，“美院那边呢，对接好了吗？”
负责对接美院的老刘回应道：“放心吧，都弄好了。除了本来拟定合作展览的画，今年前十名优秀毕业生的作品也拿到了，那边说马上把名单发来。”
组长发愁：“唉，应老身体不好住院了，咱们连顾问都没有。能找到的其他人呢，资质又比不上，要是有个新的专家就好了。我也想过，实在不行就退而求其次，但是过不去心里那一关。”
他转向关横：“关总，您怎么看？”
关横正低头检查图纸，闻言道：“专业顾问关涉到首展质量，不能降低标准。”
组长哀嚎道：“我也觉得，但这么短时间找不到啊。老天爷，你睁眼看看吧！我愿增加三十斤肥肉，换一个天才顾问从天而降！”
讨论一时间陷入僵局。
关横沉吟片刻，突然道：“方昼。”
方昼从卷子中脱离出来：“啊？叫我吗？”
“嗯，过来。”关横往旁边移了一步，让方昼与他并肩而立，挑出被埋在最下面的项目计划书递给他，“你看一看，这是鸿图本季度最重要的项目之一。”
方昼仔细浏览，惊讶道：“国画美术馆？”
关横“嗯”了一声，解释道：“我接手鸿图后构建了专门计划，重视、鼓励并推进能够融合传统文化元素的项目。例如这个项目，如今的美术馆多以西画展览为主，关注传统国画的美术馆太少，我们想建造一座只属于国画的美术馆。”
关横顿了顿，说道：“你愿不愿意来做专业顾问？”
方昼睁大了眼睛。
有人恍然大悟：“对哦！我听说嫂……不是，哥夫是国画系毕业的，而且读的是国内最顶尖的美院，这不正好专业对口嘛？”
也有几人欲言又止，面上难掩犹豫。
他们的顾虑不难猜，方昼自己也有，斟酌着说道：“但是专业顾问，对经验、履历和成就的要求都非常高，一般是业内的老前辈才有资格担任。我刚毕业，资历压不住人，我来坐这个位置，可能不太妥当。”
关横平静道：“在我这里，能压住人的从来都不是资历，而是能力，也只有能力。”
闻言，方昼不禁一愣。
他忍不住想起前世最后的那十年。
繁琐生活的挤压、忙于求生的困窘、疲于奔命的痛苦……每一项都在消磨着他画笔下的灵气，让他从天才的悬崖直坠谷底。
绘画是有生命的，画者的心境会诉诸笔端。太急躁或者太功利都画不出好画，国画更是要求极致的心静。一幅上乘的国画长卷甚至需要一年的时间，可他连一个小时坐不住，满脑子都是怎么还债、怎么赚钱、怎么活命。
他没少被师父大骂，也常常被画廊的人甩眼色，嫌他年纪小、不出名，一边叼着烟，任由烟灰蹭在纸上，一边阴阳怪气地说道：“就你这种画家，画出来的东西根本卖不出几个钱。你想要钱啊？还不如洗洗干净，直接去站街卖身呢！不比这笨方法来得快？”
长此以往，他自己也渐渐失去了自信。只是麻木地匆匆赶画、卖画、赶画，任由自己陷入一个画家生命里最可怕的恶性循环。
偶尔夜里辗转反侧，他也会想起自己年轻时的日子，尤其是刚毕业的时候，前程光明，意气风发，是真正的黄金时代。
现在，他重新回到了这个时候。
重生不过短短数日，他只来得及拾起练习的习惯，做一些前世最后荒废的基础练习，甚至还没有从头到尾画完一幅画。褪去了重生最开始的高兴、骄傲、跃跃欲试，他面临着重要的选择，不禁生出几分犹豫。
做这么大项目的专业顾问，他能胜任吗？
他的天赋还在吗？
他还能画出无愧于心的作品吗？
此时此刻，关横凝视着他，问道：“你相信自己的能力吗？”
方昼紧抿嘴唇。
半晌，他还是选择说实话。
方昼低垂着头，声音又小又轻，融在浓厚的空气中，几乎听不见了，像病人在冷硬床榻挣扎时的呢喃：“……对不起，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