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昼整个人都呆滞住了。

他维持着打哈欠的姿势，维持了半分钟。

然后，嘴唇僵硬地动了动：“关先生。”

关横换了睡衣，深黑色的暗纹衣料包裹住高大而紧实的身材，流淌出丝绸般的光泽。一层衣料太过轻薄，将他身材的优势衬托得更为明晰。稍微敞开的衣襟之下，隐约可以窥见结实有力的胸肌。

方昼知道关横有常年健身的习惯。

但如此直面地面对成果，还是头一遭。

夜色浓郁，万籁俱寂。

电梯柔和的灯光笼罩而下，关横的面容深邃而俊美，此时不再刻意压制自身的气场，抬眼扫来时极富攻击性。不过奔波一天，他似乎也生出几分倦意，眉宇间略有些懒散。微微一笑，像是从画中走出来的人。

关横说：“不进来么？”

方昼仍张着嘴：“我……”

他突然意识到什么，从电梯镜子里看到自己的模样。

这套睡衣是他从衣柜里翻出来的，安嘉置办衣物时为了省事，给他准备了小一号的同款睡衣。上身一模一样，只不过关横穿了长裤，他穿了短裤。

他穿着却还是大了些，深黑而冰凉的面料宽宽松松地罩在身上，上衣的边缘堪堪盖住大腿。头发蓬乱至极，在白净的额头上垂下两三缕，呆呆地往前翘起，仿佛跟它的主人一样，对眼前的情景还没反应过来。

方昼看着镜子，觉得自己像偷穿大人衣服跑出来吃夜宵的小孩。

以为大人睡着了，美滋滋地准备偷溜。

结果一出门就撞见了熟悉的脸庞。

关横也注意到了，他们相似又相配的睡衣。

目光一眼扫过去，无可避免地看到了方昼的腿。

短裤被宽大的上衣遮住，存在感低到几乎消失不见。两条腿不着一物，又白又细，像细腻而柔嫩的乳酪。站立的时候挺直，而该有的曲线也一点不少，令人赏心悦目。

往下是纤细的脚踝，再往下则是裸着的一双脚，都白得晃眼。

关横上一秒看过去，下一秒便迅速撤开了目光。

他很礼貌，不再注视方昼，而是垂眼看着电梯不会反光的角落。

他轻声问道：“怎么不穿鞋？”

方昼反应过来，脑袋里像有一团浆糊。

他“啊”了一声，没经过大脑加工的话，便从嘴里一溜烟冒了出来。

他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语无伦次地说道：“我忘了！不是不是，我嫌麻烦！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这……要不你等我一下？我去穿个鞋，再穿个裤子什么的……要不你先走？我还想去整理一下，着急出来，这一身乱得不像话……我……我……”

说到前面，他下意识踏进了电梯。

说到后面，他又慌里慌张地退了出去。

就这样重复了好几遍。

反复前进又后退，进进出出，像只在花丛中撞得头晕眼花的蜜蜂。

若电梯有生命，此时也应该陷入沉默了。

关横失笑，他感觉自己平时两个月忍过的笑都没有今天一天多。好笑之余，也始终帮方昼按着电梯的开门按钮：“不用，你先过来。”

方昼赶紧过去了。

关横松开手：“你去几楼？”

方昼小声道：“负一层。”

关横有点诧异，但也没多问，帮他按了楼层。

方昼解释道：“我睡不着，心情也不太好，想喝点酒排解一下，才想到去酒窖的。”

他犹豫半晌，尽量把语气放得正常一点、不那么刻意一点，才补充道：“但我不酗酒，只是偶尔喝一点。”

关横说：“熬这么晚，都睡不着？”

方昼大着胆子反击：“关先生不也是吗？”

关横从容道：“嗯，我也是。”

方昼说：“关先生熬夜都做些什么？”

关横的回答在意料之中：“工作。”

说完，他问：“你呢？”

方昼如实答道：“练画。练完就想着不如熬个夜放松一下，找了两集电视剧。没想到不太好看，看到后面还有点生气。”

关横说：“是因为这个才心情不好？”

方昼一愣：“那倒不是。”

关横说：“那是因为什么？”

不知怎的，方昼听到关横这么问，心里变得闷闷的，倒也不气，只是像碳酸汽水里的气泡。从水面下倏地探出头来，悬在即将破裂的那一瞬边界，分明膨胀到了极致，但慢悠悠地就是不破开，让人难受至极。

他心道：“是因为你。”

然而，他说出的话却不是如此。

他的声音也变得闷闷的，像在嘟哝：“就是不是……我不想说。”

关横察觉到他的情绪变化：“好，那我不问。”

两人隔着一步远的距离，氛围安静了下来。

方昼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

他怀里抱着透明的塑料袋，五颜六色的冰汽水在袋子里挤作一团，像童年往鱼缸里丢下的水晶珠。吸饱了水之后变得圆润漂亮，彩虹一样的色泽，在荡漾的水波中闪闪发光。

他手心里还握着一罐开封的冰镇汽水。

是什么味道的来着？

酸酸甜甜的，是橘子还是葡萄？

他刚刚是不是说错话了？要不要补救一下？

关横在做什么？

方昼没头没脑地想着。

他的心扭曲成了咕嘟咕嘟冒泡的汽水。

掌心传来冰凉触感，易拉罐的表皮覆盖着一层小水珠，越来越多，顺着他的手腕滴落，在地面上变成一个圆圆的水痕。

汽水里的气泡掉出来了。

他心里的气泡也掉出来了。

和暗恋的人共处一室是什么感觉？

方昼想——就像住在一个悬空的气泡里。

他不敢乱看，只能默默盯着脚尖，心里惴惴不安；不敢喘气太过，纳闷自己的呼吸声怎么会这么明显，觉得稍微重一点的呼吸就会把薄薄的气泡弄破；不敢乱动，每一根手指都僵硬地挺着，生怕下一秒就会坠落。

他化身为树林里竖起耳朵、屏住呼吸的警惕动物，其余感官趋于透明，唯有听觉变得格外敏锐。衣料的摩擦声、自己的呼吸声、胸膛里的心跳、电梯的古琴曲……一切声音都变得好明显。

他的脊椎骨藏着无形的千丝万缕，每一根提线都掌握在关横的手里。

关横那边哪怕再细微的动静，每时每刻都牵动他的注意，让他精神紧绷到极致。心脏“扑通——扑通——”地跳动。说不清是羞涩的雀跃，还是紧张的痛苦。

他转念一想，要是真的气泡就好了。

他就可以通过反光面，看到关横在做什么。

而不是只能用耳朵去窥视。

方昼感觉自己的想法荒诞又危险。

“关先生准备去做什么？”方昼闭了闭眼，强行按住纷乱的思绪，生硬地将话题扯开，瞟见关横手里拿着纸张，“这么晚了，难道还要去公司开会？”

关横说：“不是，咖啡滴在文件上，需要重新印一份。”

闻言，方昼顿觉新奇。

关横说：“笑什么？”

方昼摸着下巴说道：“唔，让我想到我有个同事，喜欢一边吃零食一边改作业。有一次不小心把零食掉在了纸上，若是薯片、面包之类的倒好处理。但好巧不巧，是辣条。辣油瞬间把纸浸透了，根本擦不掉。他特别绝望，在办公室里嚎了半天，说能不能把这份作业复印一份。”

关横认真道：“这个同事是你自己吗？”

方昼说：“怎么可能！”

关横笑道：“抱歉，你描述得活灵活现，我还以为是本人经历。”

方昼哭笑不得：“当然不是，我改作业都很认真的好不好？”

电梯门开启，关横信步走出。

方昼正讲到兴头上，竟也下意识跟着走了出去，自己还毫无察觉。

他继续说道：“结果当然是不行了！他只能疯狂地向学生道歉，从此再也不敢在改作业的时候吃零食了。虽然文件不是作业，咖啡也不是辣条，但是给人的感觉是一样的，很大众、很有趣、很接地气。这种感觉被你传达出来，跟我想象中的你一点也不一样。”

关横点头，用毫无起伏的语气说道：“所以我很孤僻，很无聊，很与世隔绝。”

方昼：“！”

方昼忙道：“不是啊！我不是那个意思！”

关横语气不变：“嗯，我知道。”

半晌，方昼反应过来。

他双手叉在腰上，好笑道：“你故意逗我？两次？”

关横也笑了：“我方才问完问题，感觉你的心情更不好了，想让你高兴一点。”

闻言，方昼不禁一愣。

那股盘旋在胸膛中的、奇怪的沉闷感，不知何时烟消云散了。

取而代之的是剧烈的心跳声。

方昼半晌才找回声音：“你这样……跟我想象中的你更不一样了。”

关横说：“你想象中的我是什么样？”

方昼想了想，诚实道：“每天穿着价值上千万的西装，坐在办公室里签署价值上千万的文件。惜字如金，不喜欢聊天，不会开玩笑，也不怎么笑。虽然工作很忙，但依然坚持早睡早起，保温杯里一三五枸杞茶，二四六普洱茶，星期天温开水。”

关横：“……”

方昼不好意思：“是不是把你想得太老了？”

关横却反问：“那你知道，我想象中的你是什么样吗？”

方昼瞬间来了精神：“什么样？”

关横慢条斯理地说道：“一个年轻的国画家，应该每天如神仙下凡，穿着白纱衣、带着青玉簪，衣袂飘飘、仙风道骨，不消一天时间，就能画出一幅震撼人心的山水长卷。虽然年纪尚小，但是言行异常高深，不染丝毫庸俗风气，从不熬夜、犯傻、迟到。”

方昼震惊：“那怎么可能是我？！”

他补充道：“谁穿白衣服画画啊？那每天换下来的衣服多难洗啊？要画山水长卷，别说一天了，一个月的时间都远远不够。而且什么叫庸俗风气？熬夜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精神致富捷径！全人类共同探讨出来的，怎么可以被如此诋毁？”

他想起那部偶像剧，当即总结道：“刻板印象要不得！”

关横淡淡道：“嗯，刻板印象要不得。无论对你还是对我，都是这个道理。”

方昼一愣，忍不住低头笑了。

他从前的看法，确实狭隘了。

多亏这次电梯之行，让他们的距离前所未有地缩短。

作者有话要说：他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出了电梯……

（今天是高兴到晕头转向的小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