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夜色渐浓,华灯初上。
夏日的夜晚尤其闷热,微风都裹着热腾腾的蒸气。
细密的汗珠从头发丝儿里冒出来,凝聚成黏腻的水流,顺着额头、胸膛或者脊背蜿蜒而下。用皱巴巴的纸巾擦了这一处,那一处又流了汗,折磨得人没脾气,只觉得又热又累,盼望着快点排完队买完东西,安心回家吹空调。
虽然入了夜,但还没到看不清人脸的地步。
在这种情况下,那位老太太还敢明目张胆地插队,一点也不怕暴露在旁人的视线下。
其脸皮之厚,真心令人叹服。
插队的人都有恃无恐,恃的就是众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理。
老太太笃定自己年事已高,旁人肯定不敢得罪。也遇到过脾气不软的,她便当场瘫倒在地“哎呦哎呦”地打滚,还真凭此诈到过一笔医药费,是以越发嚣张。
平时买菜购物做体检,都这么顺顺利利地插队过来了,省了好大一笔时间。
至于那些辛辛苦苦排队却被挤到后面的人,那就不关她的事了。
她悠哉悠哉地晃悠了几圈,精心挑选了一个最合适的位置。
原先是个年轻男生,穿着卡其色的短袖和及膝短裤,衬得皮肤瓷白,再加上长相俊俏出挑,站在乌泱泱的人群中,一眼望过去,目光便被牢牢吸引住。他不断张望店里的情况,面容难掩焦急,却不选择开口大声抱怨,只是静静地等待着队伍往前挪动。
长得最好看,也最好欺负。
像个老实、礼貌而懂廉耻的学生。
老太太最喜欢占这种人的便宜。
老太太本来准备直接插进队伍,没想到那个年轻男生离开去拿水,顿觉天赐良机。
只见她一颠一颠地走向那个位置,腰一扭,屁股一挤,像条泥鳅似的滑了进去。
纵然是见多识广的安嘉,也被这套熟练的动作愣到了一瞬。
安嘉眉心一跳,笑道:“不好意思啊婆婆,这是我们的位置。我家里人口渴,临时去车里那瓶水,马上就回来。他前脚刚走,您瞧,就在那边,第一辆黑色轿车旁边的那个小帅哥。”
老太太装作没听到,头都不扭一下。
安嘉耐心地提高音量:“婆婆,您听到我说话了吗?”
老太太依然装作没听到,探头探脑地望向店里。
见状,安嘉心里冷笑一声。
他面上却依然笑盈盈的,不动声色地凑近她的耳朵,冷不丁大声喊道:“婆婆?婆婆?婆婆!婆婆您倒是转头看一看我啊!莫不是年纪大了,耳朵也不灵光了?!莫不是个聋婆婆?”
老太太被这突然袭击吓了一跳。
她破口大骂:“哎呦,你这人瞎叫唤什么呢?”
安嘉笑道:“哦,原来不是聋婆婆。”
动静闹得不小,周围的人纷纷投来目光。
安嘉温声道:“婆婆,若您听到了,就麻烦离开吧。我家里人就要回来了,他前脚刚走,这块地估计都还热着,您后脚就顺理成章地踩上来了,算怎么一回事呢?”
老太太装聋被揭穿,一时恼了:“这块地又没写你们的名字,我站一站怎么了?你这人看着鼻子是鼻子眼是眼的,原来这么不讲理啊?还要霸占位置不成?”
安嘉失笑:“不讲理的究竟是谁?”
他尽量保持礼貌,又解释了一遍:“不是霸占位置。我说过了,天太热了他去拿瓶水,两分钟就能回来。去之前我们也跟前后的人解释过了,他们都可以作证。”
前后的人见那老太太满脸蛮横相,两颊向内凹陷,只有一层软踏踏的苍老肉皮垂落,浑浊的眼睛瞪得老大,显得枯瘦又可怖,一看就不好惹,难免心生犹豫。
他们不愿意搅进纷争,但也不至于袖手旁观,点头劝道:“确实是这样,而且我们一直在这排着呢,排了快半小时了。这么热的天都不容易,奶奶您别插队,还是守规则一点,到队尾排队吧。”
听到“插队”两个字,老太太顿时大怒。
她叉着腰大喊:“谁插队?你们也配说我插队?也不看看我几岁你们几岁,竟说出这种没脸没皮的话,莫不是死了爹娘,才一点家教也没有?好哇好哇,现在真是世风日下,一群人合伙起来欺负一个老人家!你们也好意思!”
她朝地上吐了一口浓痰,两条夹杂着白毛的眉毛倒竖起来,恶狠狠地说道:“呸!这就是我的位置,我今天就站这里了,死也不让!”
安嘉的脸色沉了下去。
周围不知不觉安静了下来,全都望向这边。
有人怯怯地劝道:“算了,一个位置而已。别起冲突,让给她算了。”
也有人嘟哝道:“不管几岁都得讲道理啊,不管男女老少,都得讲究先来后到,文明排队。不然以后全乱了套,谁都买不成。”
老太太反而更起劲了:“谁说的?”
她伸出一根鸡爪似的手指,冲着众人指指点点,臭烘烘的、黏着丝的口水喷射乱溅:“你们一群人,年纪不大,怎么这么自私?什么先来后到,什么文明不文明的,我听不懂这些!我站在这,这个位置就是我的了!就算你那个什么亲戚来了,也得滚后面站着去,别来我眼前碍我的眼,不然别怪我替你们爹妈管教你们!”
她想起自己骗到的那笔医药费,附加一个抹着眼泪低声下气的道歉,心内不禁得意起来,气焰更加嚣张:“就算我插队,那又怎么了?有本事你们报警啊!到了警局,到了医院,看看到底是谁怕谁!”
除了安嘉,众人都忍不住退却。
刚才劝说安嘉的那人小声道:“我就说吧,惹谁都别惹这种人。”
气氛僵持不下。
仿佛被一块绷紧的薄膜覆盖在脸上,口鼻全被堵住,扯也扯不掉,叫也叫不了。一口气全憋在胸膛里,难受得无以复加。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不远处突然响起一个清亮而悦耳的男声。
那人慢悠悠地说道:“这是怎么了?”
老太太闻声望过去,正好与方昼对上眼。
她下意识有点心虚,但很快掩藏住。
事实上,她余光瞥见方昼几分钟前就到了,只是当时忙着吵架,没管那么多。
方昼始终不慌不忙,低头摆弄着手机,偶尔掀起眼皮,似笑非笑地打量她一眼。
那手白得晃眼,薄砖头似的小方块在指间灵巧地转了一个圈,晃得她头晕。
老太太清了清嗓子,大声道:“什么怎么了?”
方昼神色如常:“你为什么插队?”
他一边问,一边拿起手里没开封的水,稍稍使力拧开瓶盖。
老太太蛮不讲理:“我就插队,你……”
方昼突然尖叫:“我问你为什么插队!!!!!”
这声尖叫中气十足,直接冲破天际。
在场所有人都震了一震。
老太太也愣了下。
刚才吵架的时候,基本是老太太一个人在输出。
旁人纵使心中不忿,也都忍着,想要好声好气地讲道理,就连有点阴阳怪气的安嘉,也顾忌着脸面没发作。她越来越得意,压根没把方昼放在心上,认为这个娃娃脸的年轻男生肯定是最怯懦的,更不敢同她争辩了。
哪料方昼突然爆发,打了个她措手不及。
老太太试图找回主场,对方尖叫,她也学着尖叫:“你叫什么呢你!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屁孩,也敢……”
方昼突然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老太太震惊:“……”
方昼不给她任何反应时间,以田径场上百米冲刺的速度冲了过来。
他一边疯狂大笑一边跑,手里开了瓶盖的水瓶在剧烈摇晃中直漏水,他却不管,只是面目狰狞地狂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不光是老太太,队里其他人也被震撼到了。
见方昼以癫狂之姿冲来,不知谁惊恐地叫了一声:“卧槽!”
众人顿时如见到洪水猛兽,慌乱得连连后退,恨不得有多远躲多远,把所有空间都留给他们。
安嘉都呆住了。
这一瞬间,他对人生都产生了怀疑。
眼前这个疯子……是方先生?
傍晚那个乖巧、拘谨、温和,一看就很好说话的方小先生呢???
其实是双胞胎?还是人格分裂?
他要干什么?!
还没等安嘉反应过来,方昼冲至面前。
方昼不动声色地将手机塞进安嘉手里。
安嘉眼尖地看清手机屏幕,立即明白了。
他默默往后退,将战场留给主角们。
老太太也想往后退,却被方昼稳准狠地伸手抓住,一把拉了过来。
方昼的眼睛本来就大,他故意一瞪,迫使眼球凸起,便如两个巨大而闪烁着诡异奇光的铜铃,直直逼到老太太脸上。
方昼一边奋力摇晃她的肩膀,一边如得了失心疯似的,不断摇摆着自己的脑袋,疯狂嘶吼:“你说!你说!你说呀!!为什么插队!为什么插队!!为什么插队!!!做人为什么能这么不要脸!!!不要怕,大胆地说出来!为什么这么不要脸!!!!!”
老太太惊恐:“你——”
话还没说完,就被方昼手里的水喷了一脸。
方昼上次酒会发疯,用红酒喷完何叶,回去就认真地反思了一下自己,觉得喷得不够完美,还想再喷一次。尤其是角度、面积等方面,完全可以掌控得更加精细。
泼水要泼好、泼爽,讲究的就是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让对方根本反应不过来。
方昼一边狂叫,一边狠狠挤压手里的瓶身。
手起手落之间,残影与水柱齐飞。
一滴没洒,全喷在老太太脸上了。
老太太只觉得他捏的那玩意不是水瓶,而是喷泉。
清澈的水花兜头而下,她被淋得连眼睛都睁不开,不得不闭着眼睛崩溃大骂:“你有病啊你!!你水往哪喷呢?!妈了个比的,哪来的王八羔子,你还喷?!个板马——你个婊子养的,给老子滚!我叫你滚!!”
方昼声嘶力竭:“这块地又没写你的名字!我凭什么滚!!!我就要站在这里!!!既然你这么想站,那我也要站!!!和你一起,站在这里!生生世世!发烂发臭!”
话音刚落,他又是一阵狂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老太太还企图挣扎:“你知不知道我几岁?你懂不懂尊老爱……”
方昼直接打断,神经质地大声重复道:“懂不懂尊老爱幼!懂不懂尊老爱幼!懂不懂尊老爱幼!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的声音震耳欲聋:“你为什么不爱我,为什么插队,为什么不要脸!你为什么不回答我?!老奶奶,你不爱我了吗?!!”
老太太疲惫:“他娘的……”
她决定使出绝招,眼珠滴溜溜一转,就要往地上倒。
哪料方昼人看着瘦弱,力气那是半点不小。手牢牢地锢住她,脚也暗中抵在了她的脚后跟后面,让她一点也动不了,更别提往地上摔了。碰瓷的可能性无限接近于零。
老太太气得话都说不清了:“你你你!你这个……你这个……你给我等着!”
方昼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嗓子也喊哑了。
他扯着嘴角笑道:“怎么,有本事你报警啊。”
他看也没看,向旁边伸出手。
安嘉立刻将手机递到他手上。
他举起手机,明晃晃的录像页面摆在眼前。
从视频长度来看,是从最初的吵架就开始录制了。拉动进度条,老太太的声音通过扬声器传了出来:“就算我插队,那又怎么了?”
老太太说不出话来了。
这时,人群中突然有人喊道:“道歉!”
一石激起千层浪,不满声此起彼伏。
“是啊,插队了就要道歉!不管多大年纪,也不管什么身份,做错了事就要道歉!”
“尊老爱幼确实是美德,但你不尊重我们,还反过来骂我们,都骂到人父母身上去了,我们为什么要尊重你?”
“婆婆,如果我没记错,上次超市插队,上上次麻将馆插队,上上上次体检插队,都是你吧?还躺在地上碰瓷,让人家小姑娘白白赔了几千块钱。倚老卖老,尽干脏事,你也不害燥!”
“妈的,平时遇到这种事,我都不敢吭声,今天总算是痛快了一把!”
“道歉啊!刚才噼里啪啦骂得那么起劲,现在说一句对不起,就说不出口啦?”
老太太一张老脸涨得发紫。
她哪里甘心道歉,顶着众人的目光,第一次生出面上无光的感觉,只能恨恨道:“罢了,今天算我遇到了对手,不跟你们计较!”
等方昼一松开手,她便一溜烟跑远了。
然而,她还是咽不下这口气。
她跑到离队伍远远的地方,谨慎地确定方昼一时半会过不来,才停住脚步,伸出一根颤颤巍巍的手指,诅咒道:“你会遭报应的!”
方昼被这个词逗笑了:“报应?”
最毒的报应,也不过一死。
他已经死过一回了。
“我的报应,我早就收到了。”方昼笑得温和无害,“老奶奶,你知道你的报应是什么吗——你的报应就是我呀!怎么,还想比划比划?等着,我过去找你。”
话音未落,他抬脚向那边走去。
老太太惊恐道:“你别过来!”
她连连摆手,毫不犹豫地转身逃跑,再没了来时那股丑恶而猖狂的气焰,一边抱头鼠窜,一边大叫道:“我怕了你了还不行吗?!求求你了,离我远点!离我远点啊!!”
不消一分钟,就跑没影了。
安嘉张大嘴巴,佩服地看着方昼。
方昼嗓子又干又哑,忍不住咳嗽了好几声。他比刚才还想要喝水,手中的塑料瓶却空了,只能苦恼地叹气,顺手将瓶子扔进垃圾桶。
他的语气恢复了正常:“走吧,安管家,我们继续排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