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方昼终于离开高处，安嘉着实松了一口气。

离地面还剩两节踏板时，方昼嫌麻烦，直接蹦了下来。

看到这个动作，安嘉又差点撅了过去。

关横也有点头疼，现在的小孩，都这么不拘小节么？

但是关横自己也是从这个年纪过来的，不愿意随便教训人。

他深知小孩最不喜欢的事，就是被别人看作小孩。

在人世间，年长者似乎永远压年少者一头，后者永远被年纪和资历的藩篱所禁锢。

考察能力争取机会时，被“你太年轻了”的理由所看轻甚至污蔑；日常面临生活琐事时，被“你还小，长大了就明白我的苦心了”的口吻没完没了地唠叨，令人厌恶至极。

若真是为自己好，那倒没什么。

然而太多人只是以此为借口，对年少者进行精神打压，从而稳固自己年长者的地位和尊严，站在道德制高点上，窃取从正常领域无法获得的成就感。

大人总以为小孩不懂，其实小孩什么都懂。

长此以往，便不管出发点是好还是不好了，听到这种话就烦。

关横认真地斟酌了一会语气和用词。

最后，他只说：“脚疼不疼？”

方昼跺了跺脚：“还行，就是有点麻。”

方昼倒不在意，反倒一心想要关横看到他的改造成果，献宝似的说道：“你看，这样视觉效果是不是就明亮多了？你看，还有这套同色系的餐具，是我从库房翻出来的，但不脏！我把它们仔细地洗了一遍，都很干净。还有餐桌上的花——”

他三步并做二步跨了过去，抱起瓷瓶中的花束，飞速回到关横面前，声音里含着掩藏不住的忐忑：“我去附近花店逛了一圈，那些热门的常规花束，像粉荔枝、洋桔梗，漂亮是漂亮，但我总觉得不够独特，就自己试着做了。你看你看！怎么样？”

关横定睛细看，不禁挑了挑眉。

竟是一束亭亭玉立的荷花。

层层叠叠盛放的花朵占满了整个花束，底部尚且雪白，越往上颜色便越发绮丽。深深浅浅的粉色恍若傍晚天际朦胧的云雾，尽数晕染在花瓣上，衬得上面的纹理细致而柔软。花瓣尖尖处不像荷花，倒像是浸染而成的淡绛红绸缎。

翠绿的根茎挺直而立，偶尔被旁边胖乎乎的绿莲蓬撞一撞，两三珠盈盈的露水也随之摇晃。

卷舒开合之间，难掩馥郁芬芳。

同样吸睛的是花束包装，用的是淡黄色的楮皮纸。

楮皮纸是典型的书画用纸，质地柔韧，纤维细腻。最正宗的楮皮纸要求纯天然材料打造，纯手工完成七十二道繁复而精微的工序。制作出的纸张工艺价值极高，能历经百年不朽。

好字遇上好纸，则如虎添翼。

关横只瞥一眼，便赞道：“好字。”

方昼强忍兴奋，将花束递给关横：“怎么好，说说看？”

关横沉吟片刻，说道：“行书入门难，要写好更难，对楷书基础的要求越高越好。所谓‘用笔如折钗股，如屋漏痕，如锥画沙’[1]，听上去简单，能做到的人不过千万之一。牵丝、钩挑、转笔，样样都不可疏漏，才能有机会写出行气。”

他接过花束，难得地又欣赏了一遍：“这人全做到了，更可贵的是风格鲜明，用笔姿纵超逸。能把书法练到这种程度，背后的苦功少不了，应该有十年以上的基础。”

方昼笑道：“可不嘛，十五年。”

安嘉忙插嘴道：“这是方先生亲手写的！哎呀，关先生您是没瞧见。本来盘算着拿一堆雾面纸牛皮纸来包花，方先生觉得太过寻常，竟自己写了一幅字包上去。我们还没反应过来，方先生唰唰唰就写完了，还写得这么漂亮，我们一帮人都看呆了。”

其实，关横隐约猜测到了。

但真正揭晓答案的时候，心里还是泛起了惊喜的涟漪。

关横由衷赞美道：“很棒。”

他想了想，补充了一句：“字如其人。”

方昼的脸瞬间红了。

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脖子，胡乱道：“还好还好，过奖了。其实我小时候的字挺丑的，那时候跟师父学了两年，却只是勉强摸到了国画的门槛，基础打得特别艰难。师父说我的画和心一样，太轻太浮，让我先把字练好，学会把心沉下去。”

关横说：“倒是个另辟蹊径的妙招。”

方昼笑得眼角弯弯：“嗯，后来就好多了。”

方昼悄悄瞟了瞟被关横抱着的那束花，美滋滋地感觉被抱着的不是花，而是他自己。重新回味了一遍关横那句“字如其人”，又美滋滋地感觉关横在夸他漂亮，心里甜得简直可以滴出蜜来。

他意有所指地说道：“有一手不坏的字，好处多着呢。”

关横“嗯”了一声，猛不丁道：“这花倒是有点眼熟。”

方昼了然，指了指院子的方向：“那个啊，我去池塘里摘的。”

话音落地，他端详着关横的神色，心突然一揪。

不会是什么名贵的品种吧?

不要告诉他这是什么千山雪莲的远房亲戚？？？

摘了会酿成大祸的那种？？！

方昼的声音瞬间变小了：“我……是不是不该摘啊？”

闻言，关横微微一怔，偏头便看到方昼小心翼翼的表情。

这一瞬间，关横竟有点心软。

“没有，就是普通的荷花。”他从没学过温柔，便尝试着把语气放轻一点，“我说过了，你在这里可以随意改造房间，要摘什么花，用什么东西，也是一样的，不用紧张。”

方昼一下子又高兴起来了，继续献宝：“我还选了词，画了画！”

关横像哄小孩似的，很给面子，认真去看纸上的内容。

“梅雨霁，暑风和，高柳乱蝉多。小园台榭远池波，鱼戏动新荷。

薄纱厨，轻羽扇，枕冷簟凉深院。此时情绪此时天，无事小神仙。”[2]

末端两三笔墨迹勾勒，一个呼呼大睡的小神仙便跃然纸上，躺在荷花池的亭子里，一手松散地抱着莲蓬，一手搁在肚皮上。折扇盖住了半边脸，另外半边肉嘟嘟的脸颊露在外面，正睡得香甜。

关横说：“周邦彦的词？”

方昼说：“嗯！我觉得特别适合这座房子。”

关横不吝啬夸奖：“词很好，画得也可爱。”

方昼傻笑：“嘿嘿嘿。”

能和关横结婚，能住在这里，可不就是胜似小神仙吗？

他笑完也觉得自己笑得太傻，连忙岔开话题：“其实书法包荷花的创意，也有不少花店做过，但跟其他流行许久的花束相比，还是显得有点小众了。不过我觉得很美，恰好院子里荷花开得好，便用上了。”

他双手背在身后，手指抠着指甲边的嫩肉，绷紧成一片苍白。

语气却分外正常：“希望……你喜欢。”

关横将花束插回瓷瓶里，礼貌道：“我很喜欢，谢谢。”

方昼这才松了一口气，那片苍白猛然消退。

安嘉却眯起眼睛，目光若有所思地在两人之间转了几个来回。

他思虑片刻，笑眯眯地说道：“只是这么好的字，却用来包花，都被露水打湿了，等花枯萎后又要一起丢掉，真是可惜。”

方昼只笑道：“不可惜。”

亲手写的字，亲手摘的花，送给喜欢了很多年的人。

一点也不可惜。

安嘉观察方昼的神色，拿不准他是否听懂了自己的暗示。

安嘉在心里琢磨道：“算了，这才第一天，别逼得太紧。若是真问出什么，把这小少爷的心理防线弄崩溃了，大半夜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关先生知道了肯定也不干了，刚结婚又要连夜跑民政局办离婚，这不平白无故折腾人吗？若真有什么，以后时间长了，也总能看出来的。再怎么样都比现在做这个恶人强。”

他便也笑了笑，把话题转开：“关先生您是不知道，我们去采购材料的路上，还遇到事了呢。”

关横说：“什么事？”

方昼瞬间急了：“不能说！！！”

旁边的佣人中有一个跟着去的，听到这话没忍住笑了起来，连忙低头掩面。同伴见状好奇至极，心痒痒地直想问。方昼急急地要绕过去阻止安嘉，却被关横轻轻按住，瞬间一步也动不了了。

关横也被勾起了些许好奇：“怎么了？”

安嘉清了清嗓子，讲故事般娓娓道来：“当时我们刚买完桌布和椅套，看上的那家卖窗帘的店特别火爆，门口排了老长的队。眼看着排半个小时了，终于快到我们了。”

安嘉强忍笑意：“方先生眼巴巴地瞅着店里剩下的最漂亮的那套窗帘，生怕被人抢走。他忙前忙后的，又站了半个小时，我看着嗓子都冒烟，便劝着说车里有水，我去给他拿一瓶。他也有些松动，说他自己去就好，跟前后的人解释了缘由打好了招呼，说去去就回。”

“没成想，他前脚刚迈出队伍，后脚一个老太太就插进来了。”

闻言，关横微微蹙起眉毛。

方昼的反应却有点奇怪。

只见他双手捂住脸颊，指间透露出来的皮肤都是红通通的，好像羞得说不出话来。若是这餐厅里有个地缝，关横估计他能当场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过去，钻进里面永生永世都不出来了。

安嘉继续说道：“我年纪是大了，但还没到老眼昏花的程度。我看得明明白白的，那老太太之前就在队伍边上晃来晃去，我还疑惑她不排队在旁边一个劲地晃什么呢，合着是在这等插队呢！只是遇到这种事，很多人都敢怒不敢言。我试着跟那老太太讲道理，她也不听，还蛮横地说这就是她的位置，她死也不让。”

“这时候，方先生拿着水回来了，刚好看到这一幕。”

“他毅然决然地出手了。”

作者有话要说：引用标注：

[1]姜夔《续书谱》

[2]周邦彦《鹤冲天·溧水长寿乡作》

被临时通知明天假期结束呜呜呜呜呜呜呜呜，白天心态稍微有点崩，想着晚上应该能写完。没想到转钟了，迟了一点点不好意思T口T！！！给大家鞠躬！我们接下来两天还是日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