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嘉鲜少遇到谈得来的年轻人,一时间话也多了起来。
安嘉侃侃而谈:“设计之初,为了构造出真正具有古典内涵的宅院,关先生完成第一版草稿后,征求了许多国学大拿的意见。不光是建筑,历史、国画、书法、传统学说……什么都有。毕竟艺术这东西嘛,各个领域都不分家,方方面面做到极致了,内行能看到门道,外行也不止能看到热闹了。”
两人终于来到游廊尽头。
安嘉推开外门,笑道:“绝大多数大师都挺随和的,都是德高望重的老前辈,谈起热爱了大半辈子的专业领域,眼睛却都是亮晶晶的。聊得尽兴时脸涨得通红,有胡子的胡须都在颤抖,更别提说到激动处腾的一下站起来,四处踱步狂走了,都是常态。”
他想起什么,语气忽地一转:“哎呀——不过也有搞不定的,我对其中一位那可真是印象深刻。国画界当之无愧的元老级人物,论才能,无人能出其右;论脾气,更是如此!”
方昼挑了挑眉:“我好像知道是谁了。”
安嘉倒也不奇怪:“您肯定听说过,就是杜鹤年杜老先生,当代学国画的,没有不认识他的。此人嗜画如命,性格古怪,关先生登门拜访,他却大发雷霆,痛斥关先生早到了十分钟,敲门声惊扰了他的画作。是以不愿意合作,还险些把那幅画连同笔墨一起扔到关先生头上!您说这是不是莫名其妙?”
方昼笑了一下,没说话。
“关先生很尊敬他,当即礼貌道歉。杜老先生却不接受,怒气不见半点消退,从此闭门不见。”安嘉兀自琢磨,“古往今来,艺术大师们好像都有点个性,有时候真叫人招架不住。”
他话锋一转:“来,我们进电梯,马上就到了。”
他继续讲述正题:“中式合院讲究传统之美,但也不是真的住在古代府邸里,现代设施也是必不可少的。正房地上五层地下一层,会客厅、影音室、健身房等等应有尽有。每一层都配有电梯和电子通讯设备,您有需要直接叫我,我随时赶到。”
电梯缓缓上行。
轻柔而舒缓的古琴声响起,屏幕上的数字向上跳动。
安嘉说:“原本想着把东厢房腾出来,有贵客来了,向来都是住在那边。虽不及这里大,但也相当于一栋小别墅了。但是关先生嘱咐过,您同他一样都是主人,待遇礼数不可欠缺。我寻思着让主人住客人房间,好像也没有这样的道理。心下为难得很,索性两处都带您看一看,您喜欢哪就住哪。”
方昼默默低头,看了一眼地图。
好家伙,东厢房也太远了。
他要是住进去,跟关横还没恋就开始异地了。
方昼立刻说道:“我觉得这里就挺好的。”
安嘉友情提醒:“还有一点就是,跟正房相比,东厢房离大门稍微近一点,更方便您日常出行,早上起来不用太赶时间。您不是担心上班打卡迟到吗?可以多睡一会。”
方昼面色严肃,声音铿锵有力:“不!我刚才深刻反省了自己。年轻人如朝阳,岂能只想着懒惰度日?!理应做到早睡早起,不拖延不迟到,抓紧每一分每一秒奋斗向前!”
安嘉被他一身浩然正气所震慑:“……看不出来,方先生年纪轻轻,竟有这样的觉悟。”
方昼面不改色地应下了:“所以我就住在这里吧。”
安嘉说:“好的,我这就安排。”
电梯发出“叮咚”一声,停在了第三层。
安嘉侧身,笑道:“请。”
电梯门开启,如丝线般的缝隙,逐渐向两侧扩展。
夕阳携着万千昏暗的光影,在一刹那间奔涌而入。
往外走出,入目之景开阔无际。整层的装修以沉稳而素净的胡桃色为主,窗外的夕阳却达到了最热烈而浓稠的时分。熊熊火焰般的落日熔铸出金色的余晖,一层层或深或浅的颜色叠加而上,熬制出了绚烂的夕光。透过走廊落地玻璃窗,尽数泼洒入室。
方昼只觉得指尖发痒。
这房子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太适合写生了。
再也不用跋山涉水累死累活到处找写生场地了!!!
他不禁问道:“请问,我住哪一间?”
安嘉很自然地说道:“这一层都是您的。”
方昼瞳孔地震:“我住一整层?!”
安嘉领着他一路参观:“当然,这也是关先生的意思,无论您选择哪一处,都要确保充足的私人空间。这边是卧室、洗手间、衣帽间……特别是这里,是这一层最大的一间房,窗外景色最佳,采光也最好,打算给您打造成专属画室,不知道您喜不喜欢。”
方昼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喜欢!”
安嘉笑道:“那我就放心了。消息来得匆促,一晚上匆忙布置,难免有欠缺的地方,更多装饰和家具以后可以慢慢完善。您要是有想改造的地方,也请跟我说。还有什么问题吗?”
方昼犹豫片刻,还是问出了口:“关先生……平时很忙吗?”
安嘉平静道:“当然。”
方昼接着试探:“那他一般什么时候回家?都做些什么?”
安嘉“哎呀”了一声:“这就有点难回答了。”
他笑容不变:“这座房子是我管,关先生却不是我能管的。”
方昼一愣,敏锐地感知到安嘉态度的变化。
结婚协议并未公开,但日子一长,身边走得近的人多少能猜出几分来。而对于安嘉这样贴身的人,怕是早就瞒不住什么了。初次相识,安嘉纵然热情体贴,表面礼数挑不出半点差错,却不意味着对他完全敞开心扉,设防倒是人之常情。
方昼想了想,扯了一个委婉的借口:“是这样,我和他约定好每周一起吃饭。我不太清楚他的作息,也不愿意贸然打扰,所以想提前问一问。是真的不能透露吗?”
安嘉说:“您何不直接问关先生呢?”
方昼耸了耸肩:“那多不好意思。”
闻言,安嘉略带奇怪地瞧了他一眼。
安嘉只说:“你们应该偶尔会在餐厅碰面。”
方昼知道问不出什么了,便也作罢:“好吧。”
安嘉向前走了两步,脚步却罕见地变得迟疑起来,踌躇半晌,还是微微转过身,沉声道:“但是有一点,我需要特别跟您说明。初秋的时候,关先生心情会不太好,您最好不要打扰他。”
方昼奇道:“初秋?那不就是差不多两个月后?”
安嘉说:“是的。方先生,你心情不好的时候会怎么样?”
“以前我会躺在床上放空大脑,把自己与世界隔绝开来,整个人都写着我很烦不想说话。”方昼真心实意地说道,“现在就不一样了,我应该会去主动创飞世界,到处摔东西,用力砸东西,大喊大叫。反正烦闷憋屈的情绪在哪都行,就是不能在我心里,一定要发泄出去才好。”
安嘉笑道:“关先生恰恰相反。”
“关先生心情不好的时候,不会与世隔绝,也不会宣泄情绪,言语行为和平常没什么不同,都是一个人静静地待着,一样地处理工作。”安嘉加重了语气,略带神秘地说道,“但相信我,只要你看他一眼,你绝对不会想去惹他。”
方昼微愣,在心里猜测。
初秋有什么特别意义吗?
还是说对于关横来说,初秋曾经发生过某些不好的事情?
他试探道:“一直如此吗?”
安嘉给出了准确的答案:“从他二十岁开始。”
对话到此结束。
该交代的都交代完了,安嘉笑着打了招呼便离开了。
徒留方昼一个人站在宽阔的空间之中。
一时间竟连床也不敢坐,只是抿着嘴唇打量着周遭。
他慢慢地走过一个个房间,最后来到了画室,小心翼翼地摸了摸桌上冰凉的瓷碟和笔洗,像置身于水晶、钻石和玻璃打造的梦境里,连脚步也不敢踏得重一点,生怕踏碎了脚下那薄薄的一层。
他无意识变成了一根绷紧的弦。
适应了许久,僵硬的线条才迟钝地一点点放松下来。
从小到大,方昼一直很想要一间独属于自己的画室。
方禹雷格外偏袒何叶,无论是什么东西,都是何叶先挑走最好的、最喜欢的,剩下的才会被丢到方昼手里。他还小的时候,曾经每天都会偷偷扒在门框边,小心翼翼地露出小半个脑袋,羡慕地望着何叶在漂亮而精巧的家庭画室里肆意行事。
坐在最大的画室里,数不清的昂贵材料想用就用,想扔就扔,想浪费就浪费。画得稍微好一点,周遭的佣人们当即送上比糖果还甜滋滋的夸奖,方禹雷会大笑着将他抱在怀里;画得差了,也不会被责备功课懈怠,不会被师父用竹板责打,疼得睡不着觉。
甚至有时候,何叶脾气起来了,将墨水和颜料全部推翻在地,把宣纸全撕成雪花似的一片片的踩在脚底。做得这么出格了,也没有人会责怪他,反倒会轻声细语地哄他开心。
小方昼悄悄望着,想象自己坐在房间中央。
他不需要全部,只需要一点点爱就够了。
哪怕这点爱只在梦中出现,也足够让他感到幸福。
他提心吊胆地屏住呼吸,生怕惊扰了梦中之人。
可是用不了多久,佣人就发现了他,立即要将他抱走。
小方昼那时候几岁的年纪,哪懂什么隐忍。被佣人一拽,眼睛和鼻尖瞬间就变得红通通的,玻璃珠似的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像个煮得黏黏糊糊的糯米团子,粘在门框上就是不肯动弹。
他可怜巴巴地牵着佣人的袖子,软着声音恳求道:“姐姐,姐姐……我就看一看……我不进去,也不说话!不会吵到你们,不给你们添麻烦,就让我在外面看一看吧……求求你了,姐姐……”
年轻佣人心软了,小声道:“好吧,但你要乖一点。”
小方昼连连点头:“我乖!谢谢姐姐!谢谢姐姐!”
他就这样度过了一段很幸福的日子。
直到被高青成发现。
那个年轻的佣人被辞退,方昼甚至都没来得及跟她说一声对不起。
何叶哭闹着向方禹雷告状,说方昼不安好心,日日躲在门外监视他,还用恶狠狠的眼神瞪他,让他很害怕。高青成也加以附和,方禹雷将何叶抱在臂弯里,何叶抹了抹眼角好不容易挤出的一滴眼泪,冲角落里的方昼露出一个幸灾乐祸的笑。
任婉搂着方昼站在角落里,她穿着方禹雷最喜欢的那条白裙子,脸色却比身上的丝绸还要雪白,美丽而毫无生气。她沉默不语地站在阴影里,手臂紧紧地锢着方昼的肩膀,不让他动弹半分。
任婉将他拽回卧室,嘴唇抿得紧紧的:“你为什么去偷看?”
他仰着脸颊,小声嗫嚅:“弟弟的画室很大,很好看。我……我也想要。”
下一秒,巴掌落在他的脸上。
响亮的一耳光直接将他的脸打偏了过去。
小方昼红肿着半边脸,呆呆地愣在原地。
那是任婉第一次动手打他。
任婉接连不断地掌掴他的背,狠狠地掐拧他胳膊上的嫩肉。
柔顺的长发凌乱地散在面颊前,她神经质地尖叫:“妈妈跟你说过什么?!你全忘了是不是?不要去招惹小叶,不要去惹你爸爸生气!凡事能忍就忍,不要出头!不要出头!不要出头!!!你这孩子怎么就是听不懂人话呢?只顾着自己,只想着玩,只想着索取物质,我怎么把你养成了这样?!”
小方昼忍着眼泪,不敢反驳。
这些话,任婉很早就给他灌输了。
他一直懵懵懂懂,如今才深刻地明白了其中含义。
原来一时的任性妄为,按自己的脾气行事,只会给他人造成麻烦。他本来觉得在门外偷偷看一看没什么,现在也感觉自己好像犯了大错,并为此惶惶不安。
都是因为他,才害得那个姐姐被赶走。
都是因为他,才害得妈妈生气。
都是因为他,才害得爸爸又讨厌他了。
原来遇到事情,忍着才是正确的选择。
想要的东西、旁人的欺压、隐秘的心意,都忍着。
在这种观念潜移默化地驯化下,方昼一点点长大成人。
他逐渐明白了更多更深的意义,明白了人世间的是非对错,并不像幼时想象的那样泾渭分明,也明白了任婉的心酸。结婚纪念日眼睁睁地看着丈夫抱着小三的儿子疼惜,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于是他想更懂事一点,不让妈妈难过。
方家别墅没有他的位置,他晚上就窝在自己的卧室里,在书桌的小台灯下面画画,眼睛酸痛了便趴在桌子上小憩一会。白天他则厚着脸皮去蹭师父的画室,总比待在那座不是家的别墅里舒服。
后来,他已经可以做到目不斜视地从家庭画室路过。
何叶故意提高音量说些阴阳怪气的话,抑或是猛然将朱砂颜料泼向门口,像一摊蔓延的血阻挡在面前。他也只是垂着眼,面不改色地抬脚跨过去,腰背如同大雪中的孤松一般挺直。
但这不代表,他真的一点也不在意了。
偶尔,他也会幻想自己被人尊重、被人重视的可能性。
比如现在,他站在房间中央,感觉恍在梦中。
这一刻,他仿佛变回了那个小小的孩子,再次从门框后偷偷探出头来。
卧室干净而整洁,衣帽间里置办了四季的衣服,和床单被子一样都用的是年轻人普遍喜欢的暖色调;小餐厅的木架上放着点心和零食,以甜口和辣口为主;画室光线宽敞而明亮,比方家的家庭画室大了整整三倍,桌上画具应有尽有,窗外草木葱茏繁盛。
画桌中央搁着厚厚的生宣和绢本,让人想起一摞摞雪白蓬松的棉花,仿佛睡在其中一样安心而舒服。各色颜料和笔墨都买足了,从材料到品牌,无一例外都是最贵最好的,整整齐齐地站在角落里,边缘处还放着一顶小巧的熏香。
窗户开了细缝,微风吹动薄纱窗帘。
一根饱满的花枝悄悄挤了进来,几点花瓣散落在笔墨纸砚之间。
宣纸、墨汁和花簇的清香齐齐卷来,诉说着安心与归宿。
胆怯的小孩终于拥有了自己的家。
再也不用害怕从梦中惊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