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于风暴中心的方昼,却是怡然自得。
他忽略掉疯狂跳动的消息栏和来电提醒,直接将手机关机。
他带着收拾好的轻便行李,前往关横的家。
关横今天有一个重要的股东会议,领完证后需要立刻启程,走前却也特意叮嘱另一辆车的司机,必须送方昼安全抵达住所。做完这些后,他向方昼礼貌颔首,这才转身离开。
方昼最开始难免失落,可摸了摸口袋里的结婚证,想起钢印敲定的那一刻,原本像瘪瘪的气球袋的心,瞬间充满了气,变得鼓鼓囊囊的,下一秒就能欢快地冲上天际。
算啦。
以后相处的机会多的是,不急于一时。
他乐观地这么想道,伸出双手拍了拍脸颊,让自己笑起来。
他其实挺想从司机那里探寻一点信息,无奈对方全程缄默不言,几次试图搭话,都只是简单回应,很显然没有深谈的想法。
方昼便也作罢,安安静静地靠在后座,望着窗外飞驰而过的风景。
林立的高楼大厦,规律闪烁的红绿灯,车水马龙的城市街道,统统融作一团,肆意拉扯、扭曲和延长,再被名为黑白灰的怪兽所吞噬,变成车窗上一幅单调而抽象的画,晕染着方昼出神的面容。
直到车辆稳稳地驶过一个拐角。
像施了魔法似的,画的风格陡然一变。
一抹生机勃勃的绿闯了进来。
方昼只觉眼前一亮,不由得凝神细看。
车辆越往前开,周遭的绿意便越多,在道路两旁张扬地蔓延,树叶、泥土和露水的气味混合在一起,带着自然的清新感向他们扑来。紧接着,市内最宽阔的湖泊映入眼帘,湖面波光粼粼。远处则是笼罩在朦胧云雾中的群山,绵延至天边。
再往前开,人烟逐渐稀少,氛围逐渐宁静。
冰冷而坚硬的城市气息被遥遥甩在身后。
他们仿佛进入了一个桃花源。
方昼暗暗在心中感叹:“城南风景最好,我大学的时候没少到这边来写生,却不知道还有这种好地方。不过想想也是,这一路上经过的几道门,都有保安严格把控,肯定是私密程度极好的富人区。就算我当时发现了,他们也不能放我进来。”
司机显然极其熟悉路线,一路畅通无阻。
通过最后一道安保,他们抵达了目的地。
方昼望着眼前的建筑物,不由得睁大了双眼。
这是他见过最完美的中式合院。
占地广阔,气势宏伟,一眼望不见边际。一砖一瓦都用的是最好的材料,尽数铺开时,质感犹如置身于古画中。迈入大门,满目只见树木葱茏,亭榭廊轩隐于其中,自有含蓄隽永之美。特别是那蜿蜒盘旋的游廊,两三人走进其中,倒像两三枚棋子入局。
潺潺流水悄然而出,为客人指引着方向。
偶尔有树落下几片花瓣来,更衬得那泉流清澈见底,卷着那几片稚嫩的颜色向前流淌。游过如玉带似的弯弯小桥,踏过圆滚滚的石子路,抱过曲折的白石栏杆,最终隐没成一段细细的远方。
越往里走,便越能发现其中妙处。
设计者颇具巧思,不拘于墙壁阻隔,许多地方都打通了精美的月洞门,顿生出武侠小说中穿墙而过的奇妙之感。往往走入曲径通幽处,疑心前路不通时,往浓郁的树影中再融进几步,便觉眼前开阔明亮,竟又是来到一条新路上了。
方昼在心里连连赞叹。
见领路的佣人脚步微顿,方昼连忙问道:“到了吗?”
佣人却道:“不是,这里要拐弯。下面还有台阶,您小心。”
方昼讶异地点了点头:“好。”
无言走了半晌,佣人突然“哎呦”一声。
方昼立刻止住脚步,有点紧张地问道:“到了?”
佣人说:“不是不是。我才想起来安管家先前嘱咐我,今天关先生要加班,但是让厨房不必取消晚饭,照常准备就好。毕竟家里现在不止一位先生了嘛。瞧我这记性,一不留神给忙忘了。”
闻言,方昼微愣:“关先生今晚不回来吃饭吗?”
佣人是关家的老人了,回答起这类问题得心应手:“不吃,关先生凡是要加班,都是在公司随便对付一下,回来也不会吃夜宵。那种时候都很晚了,他休息前需要给一天的工作收尾,倒会喝点无糖的茶或者咖啡,我经常帮着泡茶。”
方昼蹙起眉来:“那么晚了,还喝提神的东西?”
佣人笑道:“关先生向来如此。对他来说,食物和睡眠更像是一种工具,能保持身体的基本运转就足够了。与其考虑用山珍海味填饱肚子,抑或是躺在床上舒服地睡上几个小时,他更倾向于用这个时间追寻事业上的成就,这才是他所认可的生活方式。”
方昼不太认同,眉头蹙得更紧,却也没有贸然出口反驳。
佣人打了个电话,低声沟通了几句,继续领着他向前走。
两人又无言地走了半晌。
方昼忍不住又问:“还没到吗?”
佣人被逗笑了:“远着呢,这才哪跟哪啊。”
方昼:“……”
从进来到现在,起码走了十分钟,仍看不见尽头。
方昼本以为方家别墅就够大了,方禹雷喜好奢华,讲究排场,买别墅也要买富人区里最大的那一栋,以此彰显财力。如今看来,真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他不由得想起昨天见面时,关横很淡定地说了两句话。
“那房子有点大。”
“若不是必须见面,一般情况下我们遇不到对方。”
方昼默默环视一圈周遭。
他心道:“这还真是……有点大。”
这时,只听前方传来一阵爽朗笑语:“哎呀,瞧瞧我这紧赶慢赶的,还是晚了一步,怎么都走到这来了?幸亏是赶上了,若是再耽误一会,以后怕是没脸去见关先生了!”
只见一人从走廊拐角处快步走来。
此人已到中年,精神气却不减半分,笑起来亲切十足,举手投足间皆是风范,一看便是个八面玲珑的巧人。眼睛圆滚滚的,手臂圆滚滚的,肚子也圆滚滚的,令人不禁联想到身手矫健的功夫熊猫,抑或是笑口常开的弥勒佛。
他来到方昼面前,笑眯眯道:“是方昼先生吧?哎呀,这老话说百闻不如一见,可真是没说错,本人比照片上还俊!外边的人都羡慕这房子美景多,私底下还说关先生才是最妙的风景。您这一来,我们这里便是又多了一道风景了。”
方昼忍俊不禁:“您过奖了。”
这时,佣人开口道:“安管家,我……”
那人眼珠一转:“厨房那边的事交代了吗?”
佣人自知犯错,不敢隐瞒:“抱歉,安管家。交代是交代了,但是迟了几个小时。怪我先前忙着分配打扫房间的事,有两个新来的手脚不利落,怕他们弄坏了东西,便手把手教着,不成想耽误了这事。刚才我已经通知厨房了,他们在准备了。”
那人悠悠道:“我上午交代的事,你傍晚才想起来,可不是迟了吗?”
那人转到佣人旁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仍是笑眯眯道:“你在这里工作好些年了,尽心尽力的我都看在眼里,所以偶尔忘一回事,我也不忍心苛责。可今天忘了小事,明天就能忘了大事,有你这老人领头,新人便越发没规矩,我以后再想叫动人就难了。”
佣人羞愧道:“您说的是。”
那人说:“这个月的奖金减半,你先去吧。”
佣人依言离开。
方昼看在眼里,暗自心惊。
那人打发了佣人,一边自然地接过方昼的行李包,一边笑道:“忘记自我介绍了。我叫安嘉,安全的安,嘉奖的嘉,是这座合院的总管家,衣食住行、人员分配、大小琐事,都归我管。刚才我罚了他半个月的奖金,方先生可是觉得我太过狠心?”
方昼如实道:“是有点惊讶。”
安嘉说:“在其位谋其职,我们这里的薪资待遇是最好的,超出同行三倍也不止,拿了钱自然应该办好事。关先生把这么大一座房子交给我管,我自然也应该担起责任,该赏的时候赏,该罚的时候罚。今天我若是不狠心,往后糟心的就是我。”
他冲方昼笑道:“您若是遇到什么问题,可千万要和我说。”
方昼了然:“好。”
他想了想,低声道:“我现在就有一个问题。”
安嘉连忙也压低声音,特务接头似的说道:“您说。”
方昼用很认真的语气问道:“请问——有地图吗?”
安嘉:“……”
方昼继续用很认真的语气说道:“这里什么都好,就是太大了,感觉走了一刻钟了还没到。当然这也不算缺点,但是我每天要去画室上班,大部分时间有早课,我担心没有地图我转不出去。画室的打卡制度很严格,迟到是要扣钱的。”
安嘉:“……是我疏忽了,稍等。”
他打了个电话,很快就有佣人送来了一张崭新的地图。
方昼手里拿着地图,跟着安嘉继续向前,在心里记忆路线。
安嘉介绍道:“这座合院是关先生亲自设计的——不过最开始不是,原先那个设计团队不知道脑子抽了什么风,明明要求是中式合院,他们偏要夹带私货。一进院子就是一片枯山水,所有建筑头重脚轻,风格也是低矮沉闷,看上去阴森森的。”
说到这里,他的语气沉了下去:“现在世道浮躁了,有些人的心就飘了,坑蒙拐骗的多,把自己骗进去的也多。”
安嘉冷笑一声:“不求正统,偏爱杂种;不护原主,包庇小偷。对老祖宗留下来的大把宝藏不屑一顾,倒是推崇各种被外贼偷窃改造出来的东西,我反正是没办法理解。”
方昼不由得想起某些往事,无奈道:“我明白,如今建筑是这样,绘画也是这样,涉及文化的领域少不了这种乱象。越来越多的人追求包装、热潮、新鲜感,极度迷恋其他国家的文化,极度嫌弃自己国家的文化。有时候被抢走了宝藏,却反过来帮外人说话。”
“分明自己就是天上的月亮,偏偏要去羡慕俗世的灯泡。”
方昼总结道:“也是魔怔了。”
闻言,安嘉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许是觉得气氛过于沉重,安嘉故意将语气提得轻快了些:“关先生也最厌恶这种风气,当场把那个团队怼得说不出话来。您是没瞧见他们的脸色,各个像炸得焦黑的藕夹,缩头缩脑窝囊极了。让他们滚蛋后,关先生便也不找别人了,免得失望。”
方昼笑道:“干得漂亮。”
话音落地,他不禁想象关横怼人的模样。
虽然不曾亲眼见过,但是他有一种直觉。关横不会连珠炮似的输出一大段话,也不会不管不顾地失态发疯,更不会说什么粗鄙下流的脏话,却能用简洁明了的词句,堵得人哑口无言。
方昼感慨道:“我还真想亲眼看一看那个场景。”
安嘉哈哈大笑:“以后相处的时间多着呢,说不定有机会。”
他们穿过游廊。
水声、树影和夕阳交织,如一袭薄纱在地面流动。
安嘉继续说道:“因此,关先生亲自出马,设计了这座合院。参考中国古代住宅和传统经典园林的特点,追求‘虽由人作,宛自天开’的建筑理念。人住在屋子里,却如同置身于自然之中。既遵循端正平衡的对称结构,又不失流动通透的巧思,很不错吧?”
于公于私,方昼都毫不吝啬夸奖,大大方方地说道:“岂止是不错,已经可以称作完美了。若我是建筑期刊的撰稿者,就用一整个版面来介绍这里。若我是建筑大赛的评委,就直接给特等奖。”
他为心上人的优秀而骄傲。
他喜欢的人,一定要得到最好的。
安嘉被他可爱到了,也用相同的语气说道:“那是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