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女回头转达去了,还贴心地关好门,房间里的器具简单雅致,床榻边的桌面原本有个花瓶,但是已被损坏,收拾干净了,还剩几本册子,白愈就坐在那张桌旁,他背挺得直,视线却不看向陈霜凌。
“你好像还是不高兴,是因为段绪年托人问话了?不要多想,她只是看我有没有被活生生疼死。”
陈霜凌着实没想到有朝一日瘫在榻上还要哄美人开心,活像个年岁已高依旧贼心不死的好色之徒,见着宠爱的佳人还要调笑两句。
白愈不言,轻轻摇头,他沉默,发丝上捆着的红羽耳坠却替他开口。
陈霜凌一瞧那婆娑的耳坠,心里也舒坦不少。不过她原本就没什么要生气的,怨恨都从二楼坠落时成了齑粉。
她的情绪一向走得快。
“我怎有资格多想。”白愈搭在木色桌面的指尖轻蜷,毫不掩饰道。
陈霜凌听得牙酸,想笑又怕疼。
“这可一点儿不像你会说的话。”
再结合他方才说的“怜悯”她也算是察觉了。
本身就没打算刻意瞒着,只是不曾想他会这般坦诚剖骨地表达不满。
可能是自己跳楼刺激到他了。
她试着去拉白愈的手,并不一味地去讨好解释,反而问:“你不为我想想么?”
她说。
“我独自留在京城,时时为性命而忧,花足心思得以苟延残喘。我确实是警惕性高了点儿,算计了你对我的情意,可我能有什么办法?都是为了保命。”
她讲起这话不同于以往那深情缱绻的语气,反而是以平淡的叙述,揭露自己浮于表面的伤口。
白愈终究是没狠心撒手:
“你现在对我也挺好的。”
只是多了技巧,少了赤忱。
“可我感受过你从前真正喜欢我的时刻,如今……难免落差,抱歉,不是你的错。”
“你也提到从前。”陈霜凌从善如流接话,“你知道我从前是个怎样的人,理应更明白我如今成了这种模样需要把自己置身于怎样的环境中,不是吗?”
她这话透露出刻薄来,但又旋即软了嗓音,连同神情都柔和下去:“对不起,是我不好,我错了,但我也希望你别再多虑,我真的很喜欢你。”
白愈对情感分外敏锐,陈霜凌年纪轻,手段并不多么高明,骗不了这种人,但她知道爱能蒙蔽一切。
更何况她也不曾说错,她确实很喜欢白愈:“因为一个举动或者一句话就觉得我对你抱有恶意,这不自己找罪受吗?更何况,就是想陪你回京过年,所以拒绝了直接前往浔阳。”
想必回到京城她还能再见叶岑潇。若是见到了,她就可以确定叶岑潇是利用她之便借口离京。
见白愈似乎当真有所动摇,陈霜凌再度满意地剖白:
“方才我同你讲我和段绪年就是如此相处,你不要信,其实我牙都快咬碎了。”
好像只有对方显现出缺陷的性格,陈霜凌才愿意表达自己完全真实的想法,这类似于一种情感交易。
白愈这才嗯声。
陈霜凌放心地撒手,睡过去了。
……
她半夜醒了一回,白愈还坐在那儿,没休息,见她睁开眼,轻声问:“要用些茶水么?”
在黑漆漆的夜晚,陈霜凌的声量也弱下去,她摇了摇头,问:“怎么没睡?”
“没有困意。”
陈霜凌睡眠浅,白愈也是,夏日有蝉鸣时两个人经常深更半夜被闹醒,然后面对面用眼睛描绘对方形貌。
不过白愈一般会先别开眼,因为陈霜凌的目光总是那样炙热,带着了当的赞誉,像是能烫穿他的心脏。
但现在快入冬了。
“为什么睡不着呢?”
陈霜凌歇了那么久,此刻有精神,难免关心两句。
“先前风寒,身子没力道,今日好多了,却也歇不下。”
风寒向来叫人昏沉,哪儿有死活睡不着的道理?陈霜凌唇角一勾,听了便知白愈又怕她疑心,不说真话。
“有什么意见,你就说吧,趁我们两个都醒着,说开了你早睡,现下天气不比以前,到时候再病了,不好受。”
“阿霜打算以后怎么办?”
他指的是他们两人之间。
“照办,这日子挺好的。”她动弹了一下手脚,疼得闭眼,“真挺好的。”
见她无心,白愈不再多言,轻轻笑着。
陈霜凌小幅度地拍了拍床板:“来,美人,上榻。”
白愈失笑,依言动作。
他们之间隔着被子,陈霜凌碰不到他,把手凑过去,白愈要抽开,又被她发狠地攥紧。
这回攥得时间很久,也一点儿没收着力,仿佛是故意惩罚,不去看也晓得那如玉似的手定然红了一大片。
“朝我靠近一点。”
她松开手,有一下没一下地在他掌心挠。
白愈说他感受过自己从前爱他的时刻……究竟是如何做的?明明前段日子还讲自己对他比现在疏离,又说自己从前很爱他。
疏离了,怎么去爱呢?
陈霜凌不在乎爱应该是什么样的,但她很在乎从前的自己。
白愈没有靠过去,两人依旧隔着被褥,陈霜凌不再强求,就这般歇息。
她能理解白愈心情不美妙。
*
翌日一早,楼下厨房里的早膳被端上来,两间房门一开,陈霜凌侧个脸就能看见段绪年。
对方也注意到这一点,仰头望着屋顶,意有所指道:
“哟,你醒了?”
陈霜凌凉凉一笑:
“哟,还活着?”
段绪年由人伺候着扶起来,朝医女使了个眼色,医女点点头,就伸手将盘子端来,瓷碗盛着的粥上还浮着几只枣。
“爱喝不喝。”
陈霜凌觑了眼:“不敢吃,怕你投毒。”
“你不是吃甜的吗?”段绪年轻嗤:“算了,扔楼下喂狗。”
医女脚步一顿,转头看向段绪年,段绪年不理她,她又望望陈霜凌,陈霜凌说:“还给她,或者你看看哪个伺候的人辛苦,就赏过去。”
她很擅长留一些乱七八糟的赏赐。
医女不敢擅作主张,段绪年见了也不再为难,有心解围,嘴上还是不耐烦道:“给我吧,办个事都办不好,父亲养你干什么吃的?”
医女连声抱歉,关起门离开。
陈霜凌把眼神眺回白愈那儿。
昨个儿晚上他还不大开心的样子,今天再看看,好像还可以,最起码他不会不理人。
“你不看看册子么?”
“我看那个做甚么?”他昨夜上了榻大概也没休息,眼底泛起淡淡浅青,柔和中又带有颓靡。
陈霜凌“呐”了一声,白愈就伸手将册子拿来。
白愈的手很漂亮,她一直明白这世上所有事物都是好藏品,比如系长衫的外扣时,大拇指抵着扣子,食指和长指卡在纽襻上,稍一使劲儿就能套住,跟掐嫩莲蓬似的。
虽然她小时候很少掐过莲蓬,但确实算不上“十指不沾阳春水”。从前记忆都蒙了尘,倒也不是完全地消失了。
譬如她记得自己独自在府里那片湖里划船摘过莲蓬,莲子很好,可惜太苦,至于最后莲子的去处,她就没了印象,或许都已扔回湖里填底。
在遇见白愈后,她更加确认世上所有事物都是藏品,天空裹着山水,就像大古玩盒里裹着小古玩,只是自己无力拥有。
册子递到眼前,陈霜凌还瞧着他的手,白愈问:“要我替你摊开吗?”
陈霜凌原本没想着这事,白愈一提,她想,能懒则懒吧,于是点头:“麻烦了。”
这里依旧是关于生意的各项开支,除了小摊贩,其余生意人的买卖几乎全有清明的路数,就连大户人家直购衣料都要明白衣料是从哪儿来的。
这一路她已经收了不少,可行事多少不太严格,到了关键时刻不一定能起作用。
不过陈霜凌还没告诉白愈她为什么要这些东西。
只看了一会儿,她就不愿再看。
她压根不是动脑子的料,写算学不行,做生意不行,连算计人都容易稀里糊涂,活着就是赶鸭子上架。
她就应该和幼时一样,待在陈府,划船找莲蓬,嫌苦了就扔进湖里,或者分给府里人吃,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摘了莲子,入口第一个味儿就是苦,但不能丢了,硬生生咽下去,难吃得眼泪花子都冒出来,还要说甜。
再不济就发疯,把莲蓬全踩脚底下,跺个稀烂,偶尔如此还行,不能每回都这样,因为没人无条件帮她撑腰。
段绪年兴致来了帮衬她两次,过了那劲儿就厌了,冷眼旁观;叶岑潇自身处境也不通顺,和她只有利益牵扯,犯了大事也不会拉一把。
白愈对她倒是好,可她有点舍不得他呕心沥血地谋划,沾了凉水都要风寒的人,再怎么晓天晓地,也是残花败柳,倒不如把这病恹恹的花守在暖阁里,说不准气色还能好些。
白愈将其收好,搁在一旁,陈霜凌又叹:“好累啊。”
尽管这段时间一直都躺着。
“用过早膳再睡一会儿?”
“吃饭也累的。”
“不能不吃。 ”
“懒得吃。”
她头一转,将眼睛闭好:“你也休息一会儿,我睡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