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二人伤恢复些,段绪年准备先启程,她不能与陈霜凌同时回去,她的父亲不会允许她这样做,尽管他可能还不知道段绪年受伤是陈霜凌所为。
对此,陈霜凌只是倚在榻上,勾了勾脚尖:“哎呀呀,真是可惜了,还以为段姑娘能为了我不顾一切。”
陈霜凌说话不着调,那上下唇碰一碰,都能打出火星子来。
她伤已经好了,依旧成天赖在床上,不愿动,仿佛跌残了一回,就跟床签了单据,一辈子都捆在一起。
段绪年简直要笑了,让身旁婢女找银子出来,往陈霜凌被子上一扔:“赏你的。”
陈霜凌现在遇见银子没有不收的,她直起腰把它们揣进手里,递给白愈:“保管一下,多谢。”
银子温乎乎的,离了手一时间还有点儿不自在。
随后问她:“以往跟在你后头的那个婢女怎的没来?”
“她替我享了一段好日子。”
“这样啊。”陈霜凌可以脑补出与自己相像的小姑娘装扮成段绪年,在府里瑟瑟发抖地应付段家上下的模样了。
段绪年迤迤然离去,陈霜凌才撑着床板,翻身从榻上下来。
“我们去集市转转怎么样?”
出门就容易出事,可她说:“隔壁养的禽类太吵了。”
方才躺着,头顶抵在墙面,就能听见叽叽喳喳的声音,却也不见有人逗鸟。
她听力很好,那鸟扑扇得厉害,扰得房梁都“吱呀”响,兴许翅翼能有一人手臂长。
白愈把银子又塞给陈霜凌,侧头把发上的耳坠取下来,重新缠绕发绳,再次把它别回去。
“客栈人极少,没有鸟禽。”
客栈价格高昂,二楼又尽是好房间,所以就算有零星几个人来住店,也不会选择上二楼。
陈霜凌最常睁眼说瞎话,白愈不疑有他,只当是她想出去走走,随口一说。
她把银子揣回自己腰间,替他整理头发,笑问:“怎么会呢?我听得明明白白。”
白愈手一顿。
“……去看看。”
陈霜凌还是笑吟吟的,拉过他的手推开门。
出了房,稍一侧步,就能绕到隔壁门口,陈霜凌抬起右手,用食指关节扣了扣门,三短一长,可还未再敲几回,那门竟自己开了。
她微微讶异,自己力道不大,除非这间房没上锁。
房门开大了,刺耳声传来。
里头没有鸟鸣,只有一个成年男人被白布吊在梁下,双臂耷拉着,身体一摇一晃,似瘦鸟振翅欲飞。
陈霜凌“喏”了声:“你看,果然是鸟啊。”
白愈瞳孔一颤,下意识捂住陈霜凌的双眼,她弯唇笑着,轻柔地将手心覆盖在白愈手背上,缓缓撤下,见到那个吊死的人,面上出现怅然。
“原来不是鸟啊。”
是人诶。
她又幻视幻听了。
陈霜凌平静地带着白愈退出去,下楼与掌柜说明情况,贴心嘱咐道:
“别让孩子上去,他看见了要害怕,你要是不习惯尸体也别去,我来说明情况,免得你被吓着。”
她在腰间摸到银子,赔罪似的递给她:“不是我杀的,真抱歉,又给您添麻烦了。”
掌柜扶正了歪倒的头巾,结结巴巴地说:“钱……钱,我就不……不收了,咱还是报个官吧……”
“好。”陈霜凌应下,“我托那送我们来的衙门车夫跑个腿,你别怕。”
随即她像想起什么似的,将手抵在唇下:
“呀,好像死的那个人,就是车夫。”
她转了转眸子,看向白愈:“怎么办?”
*
衙门处理这事的时候着实为难。
在场的关键人物是陈霜凌、白愈、掌柜母子和已然离去的段绪年。
陈霜凌和白愈没有动机,更何况根据面对面访谈的情况来看,陈霜凌这段时间的精神情况并不乐观——她执着于在今早听见了鸟鸣,且误认为隔壁养了只鸟。
大家又把点子放在段绪年身上,可惜没谁敢擅自去把她拉回现场。
众人目光在陈霜凌身上停留,她摊了摊手:“看我做什么?难道我很厉害吗?我也不敢叫她。”
段父可不会乐意她们常常待在一起。
于是几人围在桌边,一合计,说:“干脆算了吧,一个衙门车夫,无妻无子,也没存多少钱,不要触怒大人物。”
陈霜凌又习惯性抱起手臂:“好歹是你们同僚,真就不管啦?”
“不管了不管了。”
掌柜替几位盛酒:“那我这客栈……”
“无多大事,便说他自缢好了。”
掌柜这才又笑起来。
气氛融洽,掌柜与衙门的人喝了酒,心思都活起来,很快扯开话题聊起其他的。
陈霜凌和白愈先一步离开,偷偷上了二楼。
“真扯啊,就这样结案了,京城办事可比这严谨多了。”
那扇门依旧敞开,人还吊在那儿,舌头露出,身体下垂,陈霜凌对尸体已经视若寻常。
原本还想用车夫做个经过衙门和客栈的人证,届时与沈家对峙也有几处用得上的地方,现在看来,这想法被打破了,而去衙门报的案同样是白花心思。
白愈半个身子挡在她前面:“京城多是达官贵人,但凡出了事定要仔细排查,若是普通人家有丧命的,只怕是查的人也没有。”
贵人要碾死人,就像碾死一只蚂蚁。
他头也没回:“这世上遭意外的本就不都是穷凶极恶之人,阿霜想要赢,就必须面对这些,虽然我不愿你陷入两难,但同样的,我也不希望,你成为被宰的羔羊。”
所以他有时反倒希望陈霜凌不要妇人之仁。
陈霜凌诧异:“你觉得我会陷入两难?”
世道就是一个巨大的缺漏,总有人源源不断跌入底层,成为踏脚石,被后来者踩踏得血肉模糊。
陈霜凌从前不接受,现在却认同。
车夫死的时候穿得并不漂亮,粗布烂衫裹着经年累月磋磨出伤痕的躯体,光是这,就足以使一个人付出所有劳动,直到下葬了可能还是这一件。
陈霜凌往前走了两步,把未花出去的银子放进他的衣兜里,给予他最后的体面,下一刻,银子滑了下去,在地板上砸出个脆响。
衣服是坏的。
*
陈霜凌回京遇上的第一人,是段绪年。
天冷了,段绪年穿得厚,不变的是粉红色的衣裳和海棠样式的发簪。
“不抱一下?”段绪年心情颇佳地伸手。
她长得精致可爱,张开手时外袍被展开,使她像一枚艳丽的蛱蝶。
“不了,怕你捅死我。”陈霜凌微不可查地侧让:“令尊不是管得严吗?怎么有机会让您这时候出来与我见面?”
段绪年闻此,却避开回答:“你不是最喜欢拥抱吗?”
二人见面几乎不见礼,但也绝没有到可以拥抱的程度,陈霜凌不喜欢,段绪年也不会管,于是陈霜凌像她一样扯开话题:
“怎么你们都知道我的喜好,我却不记得你们的,这样弄得我很不自在。”
喜好被人抓住是件很危险的事。
段绪年不在意道:“无妨,反正你小时候也不记得我的爱好,只记得他的。”
白愈温和一笑。
陈霜凌也笑,这下好了,白愈的喜好她也不太记得。
陈霜凌:“既然都回来了,咱去吃个饭吧,没什么比吃饭更重要的。”
几人去了酒楼二层包厢,雕花木窗开着,映着外头的风景,风从窗那儿吹进来。许是营造美感,青天白日里燃着烛火,只是上头盖了灯罩,否则经这风一拂,烛火也摇曳。
“几位来点什么?”小厮上道地拿了菜谱。
段绪年自然而然伸手接过,随便指了几个,又问陈霜凌:“还吃甜的吗?”
“你请客,我吃什么都行。”陈霜凌松散地靠在椅背上,扬起脖颈看顶上的房梁。
段绪年冷笑,把菜谱还回去,又将率先送来的一瓯花茶拿给她。
陈霜凌没接:“不爱喝。”
段绪年手腕回转,又一翻,尽数倒在一旁绿植中。
陈霜凌头依旧仰着,却对白愈说:“心肝,我好像没见你有特别爱吃的。”
白愈欲要开口,段绪年先一步惊异:“你又叫他心肝。”
又?
果然如此。
陈霜凌坐直了身体。
这是她第一次在段绪年面前这么喊他。
“锦秋告诉你的吗?”
陈霜凌原先注视着的房梁处,有人影在动,一片衣角轻飘飘垂下来。
“嗯?”段绪年未觉异样,“告诉我什么?”
许是那人自己也知道暴露了,索性利落翻身下来,落在陈霜凌身旁。
段绪年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吓得愣住。
陈霜凌撑着手笑:“一提锦秋你就坐不住了,红绫。”
红绫呆滞地眨眨眼。
“叶岑潇回来了吗?”陈霜凌望着她那双眼,问道。
红绫不会说谎,张了张口,最终选择沉默。
陈霜凌知道答案了,让她找个位置坐,红绫摇摇头不肯,陈霜凌说:“那你要先回叶岑潇那儿吗?”
红绫还是摇头,叶姑娘让她旁听陈霜凌与段姑娘讨论的内容,现在回去,定然受罚。
见此,陈霜凌便说:“留下陪我吃饭吧,反正你也不走。”
红绫这次点头答应。
菜陆陆续续被端上来,白愈先递了铜钱结账,陈霜凌低头一看,全是红得冒油的辣菜。
段绪年看着她,得意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