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停留了一日,那边不知查了什么,再加上刘婆婆报的案子,几乎认定是刘大汉杀死的小桃。
具体原因她不知道,也不关心。
二人出发前,白愈给她买了只银手镯。
陈霜凌将它握在手里把玩。
触感冰冷清透,银被打得很光滑,面上还有精致的纹路。
“先前在府外看见有卖的,就想着给你戴一只。”
他像年纪很轻却被迫承担长辈责任的哥哥,做法还有些青涩,也不过多干预陈霜凌的行动,却很用心地想到要时不时给小姑娘送些讨人开心的玩意儿。
听闻收到银手镯的姑娘会幸运一辈子。
段绪年有,沈知荇也有,现在,她也有了。
“我自己也能送给自己。”她觑着对方的神色,“不过,真是感谢,金子银子这些个东西还是越多越好。”
她决计不会因一点儿银子而感动。
“谢谢。”二人上了马车,她又道谢,“你送我这个,我改日也抵你件玉佩。
白愈又轻轻道:“无须回礼。”
陈霜凌含笑,不再搭腔了。
哪有平白无故收礼的,待到了京城她再找机会偿还回去。
许是有外人在,这一路她安静不少,偶尔瞧瞧外头风景。
半道上,白愈有些受不住,轻阖着眼,安安静静靠在车壁上,陈霜凌瞧见了,却没吱声。
这些日子并不太暖,他同自己跑上跑下的,能撑到现在很不容易了。
陈霜凌托腮看着这个美人,由衷感叹:“如果我死了,你变成寡夫肯定很好看。”
白愈睁开那雾蒙蒙的双眼。
“又说浑话。”
陈霜凌不言,摊开衙门给她解闷的卷轴,上面详细记录了刘大汉杀人的过程。
这般东西都能复一份一模一样地给她,想必刘小桃的死对他们而言无关紧要。
原是要她不得,冲动之下给她投马钱子,因为舍不得撒太多,所以让她多活了会儿,后又趁神像造完,把尸体扔进去,所以神像脖颈处才有裂纹。
剩下一张很脆的纸,大半纸张都被血晕染,看不出原本字迹,只有几行字能隐约辨别出来,她死前大概真的有仔细把它护好,上面写着——
「娘亲,这回给刘大汉包完馄饨,我就带您去……(一滩血渍,模糊不清)闯荡,我手艺这般好,定然……(又是血渍)到时候到……安稳过一辈子……」
后面长段的字迹都泡在血里了。
陈霜凌:“……”
不晓得刘婆婆对神像参拜时,有没有感知到自己女儿的尸首正在里面无声哭泣。
她把卷轴合上,撩开帘子往外看。
白愈半眯着眼,歪头问:“在看什么?”
陈霜凌微微错开身,外头场景就闯入白愈眸中,晴天白云在他瞳上滑过,陈霜凌望着外面,仰起头,轻描淡写道:
“在看云聊天。”
再一转头,白愈身形又轻轻晃动起来,好像一束淡雾,风吹就能散去。
她又等了等,等到临近一家客栈前,才把半个身子探出马车,慌忙道:“停车!”
前方马儿嘶鸣,车夫勒住马,回头问:“怎么了?”
*
白愈是残阳快要收尽之时才转醒的。
迷迷蒙蒙间明晰有人喂了自己药,口中还残余着苦味,屋内却除他以外空无一人。
床榻边没有余温,想必是离开有一段时间了。
余晖从窗缝里透过来,落在柜子处那只瓶中的花上,这样的摆放方式,绝不会是陈霜凌所为。
他动了动,身上的被子磋磨着发出簌簌响声,虽然被子里挺暖和,白愈还是决定把手探出来,摸到床边,撑着榻坐起来。
这会儿他才发现自己的体温并没有让那被子温暖多少。
通常风寒会让身体发烫,这次却没有,大概也不是很严重。
耳侧那缕发还挂着耳坠,被略有杂乱的发丝缠在一起,他垂着眼把那玩意儿取下来,又绕出头发扣在一起,只听“咔嗒”一声轻响,还以为是手里没轻没重把钩子挫坏了,惶惶然抬眼,瞥见门开了,伸出一截藕色的手臂,和殷红的衣袖。
“你来了?”
陈霜凌转身关好门,右手夹着些纸张集册,手腕处串着那只银手镯。
“我来了。”她把集册搁在桌旁,视线在花枝上逗留一瞬。
“花是你摆的吗?”他问。
其实在隐晦地问是不是陈霜凌给他喂的药。
陈霜凌了然他这话的意思:“不是,药童来照顾你的。我方才问老板娘套资料去了。”
她靠近了,甚至能望见对方薄红的眼尾。
从进客栈到现在大致已经过了半日,许是身子不适的缘故,白愈心中隐约愁闷。
“真的要这么久么……”
陈霜凌似乎料到他定然会问这句似的,又把一本册子摊开,扉页夹着两个纸片。
她拎着它们的顶端,展示给白愈看。
“我在铺子上看见有好玩的,就画了,画的是我们两个。”
一个红色的,一个白色的,圆圆的头、短短的身体,两只都笑着,天真烂漫。
两个纸片人身后,是白愈眼下的泪痣,和他潋滟着情绪的双眸。
“喜欢吗?”她问。
“喜欢。”这二字说完,又开始蹙着眉咳,陈霜凌坐在他身侧,轻言安抚。
她身上还带着些许烟火气,放低了声音,徐徐言语,又主动去把桌上的花摆弄成面对白愈的样子。
“我给你做点吃的吧?”下一刻,她想起什么,“算了,我给你买点吃的去。”
“又要走了?”白愈拉回陈霜凌要拂去的衣袖。
他力道不重,跟一缕风似的,把她给吹回来,只是吹回来后,风又歇了,因为他放开了衣袖。
陈霜凌看向他,还企盼白愈病了能有什么与平时大相径庭的反应,不过貌似也没有,依旧是很客气的模样。
“多待一会儿,同我说说话,好不好?”
“你不高兴?”陈霜凌双手环臂,连同手腕上大半个银镯子都被埋进去。
“……还好。”
“还好就是不好。”陈霜凌笑起来,动作松松散散地揽住对方的肩轻轻摇晃:“愁绪怎能被允许留在你心底。”
她把纸人又放回册子里,说了好些个安慰的句子,白愈身体好像比之前烫一点,隔着轻薄的衣料,传递在她手心里。
“你是诚心要这么做的么?”
白愈这人从不把话挑明白了说,好像但凡直白点儿就显得咄咄逼人,陈霜凌就不愿再同他聊下去。
好在陈霜凌眉梢一挑,也知晓他在说什么,倒是没有先急着开口。
她耍滑头的话一套又一套,却不大想把这话术用于蒙混白愈,她明确自己蒙混不过去。
“是。”
即便蒙混不了,白愈也不跟她天翻地覆地闹性子,偶尔不悦,她还是有手段哄哄的。
她知道白愈身上浸了凉水会病,知道他一路辛苦,也是刻意等到马车临近这个客栈,才唤人停车。
她是利用了白愈,但这没什么的,她想,她会补偿好他。
白愈见她凑上来,偏过头躲,“你同从前不一样了。”
“又提从前……”陈霜凌这次没有掰他下巴,好声好气道:“据说有记忆的时候都不是本身的自己,而是被规束困缚后的展示品,失忆后才算本我,你只留恋我以前的好,却不能接受我原本的样子吗?”
她笑着,讨好恳求的意味从眼角流出来,看上去非常希望白愈能立刻理解她每一种性格。
尽管她确定白愈并不会因此愠怒。
“哪来的话?”
果然,白愈当即叹息说:“这不是你的错。”
“那是谁的错?”她眨着眼,笑意更甚,连同方才有意透露的央求都化成了狡黠。
这话让白愈停顿。
家中落魄、同段绪年落水后记忆残缺、性情大变都不是她的错,众人苛责,戏谑她,亦不是她的错。
可世人众说纷纭,她只是饭后谈资其一,有些人没念过书,就是要讲高门大院里那些七七八八的,这对他们来说有意思,而且这也并不是摆明了不能干的事。念过了书的也要说,只是很少摆到台面上。
至于落魄,那是上一辈和皇帝之间的事,他们那会儿才十岁左右,什么都不清楚。
他父亲厌弃他,死前没为他留路子,死后也不要他悼念,他心里迷茫惆怅,去问陈霜凌,陈霜凌却不记得他,这也不是他的错。
若说错,当真揪不出谁来。
陈霜凌见白愈沉默,不再逗他。
她又不真心要答案,她不在乎这个。
“好了,别想了,只要你没有对不起我就好,呵呵。”她又啧声,“哎!呀!忘记给小猫造神像了。”
这可是大事。
相当庆幸在乌恒没有收苏寻远送的小猫,说不准收了猫,他们之间一笔勾销,苏寻远就可以放心绑牢她。
虽然,那只小猫真的很可爱。
“回京,再造吧。”白愈气声又多了几分。
陈霜凌把他往怀里搂了搂:“好。”
陈霜凌不怕传染,温言促着人用药,白愈服了药,又迷迷糊糊起了困意,陈霜凌就絮絮叨叨讲这一路的事,又讲以后,可惜他听不大清了。
陈霜凌把他放在榻上,取了集册坐在他身旁,白愈半梦半醒又去牵她衣袖,让她不要失诺。
陈霜凌极贴心地将他手送回被褥里拍了拍,她不了解有什么诺,也不太想了解,但她说:“我很喜欢你。”
于是他尚且迷蒙的记忆中,只有几息轻轻浅浅的告白,和书页翻动的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