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大汉忙打拱:“青天大老爷呀,这跟我有什么关系,老汉我就是一种地的!”
“那你拦着我做什么的呀?”
“劈神像不是好事。”他说得很快。
“可现在神像里有尸体。”她说,又显得很疲乏似的道,“是不是你杀的跟我也没关系,她是刘小桃吗?那我杀的疯子又是谁?”
“算了,无所谓。”她没给对方解释的机会,慵懒地说,“或许你需要绞刑,但我得休息了。希望你别乱打主意,趁这机会弄死我,我砍人的力气还是在的。”
这样说话并不符合她十几年来被浸泡在文人墨客中该有的妥帖得当,可这不是在京城,左右说得再不顺耳,顶多被人刺一刀,说不定还死不了。
京城就不一样了,她想。京城,那个抽烟杆子都得掂量自己身份的地方,若非杀了人或者受了挫,她也不敢随意在京城作闹。
刘大汉果真没有动手,陈霜凌找了个干净地儿一坐,然后长长舒了口气。
她突然又抬头,问:“神像贵吗?”
刘大汉一时没接话,犹豫着问:“你是……要赔钱吗?”
“有人力物力罗列的单子吗?”她说,“如果有,麻烦交于我看看,我方便赔偿。”
他摆摆手,蹙着眼,两根眉毛都挤在一起:“没有没有,这神像又不是我做的,这赔钱也赔不到我头上。”
小便宜大家都爱贪,但这是大事,更何况里头还有尸体,万一对方收了单子去官府报备,官府来这一查,他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陈霜凌两手一摊,做无辜状。
“这样啊。”
有单子自然是极好,可若是没有,也不能胡乱编出来。
“那,我给你盘缠,过几日你去趟京城如何?”
刘大汉更不能答应,口中忙道:“上回米酒里下毒不是我指使的,这次刘小桃也不是我杀的,你就不能让我好好回去种地吗?”
陈霜凌合上眼,休息够了,才重新站起身:“好,我便不为难你了。”
说罢,携着白愈当真要离去。
刘大汉心里狠狠松了口气,目光不自觉瞄向刘小桃,破空声忽至耳畔,再一转头,那把斧头在他眼前闪过,只听“刺啦”一声,世界陷入黑暗。
陈霜凌望着他缓慢倒下的身体,和飞出去的半截头颅,木然地甩了甩酸痛的手腕。
连在脖颈上的一半头还在冒着浑浊的脑浆和血液。
黑、白、红三色浓稠地混杂在一起,汩汩流动。
陈霜凌上前,拖着他的手,将他移到神像处。
她忽然想起自己几年前,大约是家中已然落魄的时候,段绪年扯着她的头发把她按在学堂桌旁,让她亲手剥了一篮子的活虾。
学堂教习的先生就在一旁看着,似有不忍,又没有阻止。
氏族姑娘们的手向来柔嫩,都用作弹琴落棋,她几乎是第一次感受虾在手心里粘连着黏腻的汁水,因此下手有些怯弱。
头部虾壳下黑色的三角状是胃,拇指和食指不消多少力气,稍微一揉,就能捻成糊,再褪层膜就是橘黄色的肝脏,两根手指把住虾头两侧,往中间怼,肝脏就鼓出来,流在指腹,肝脏还没流完,暗红色的血又紧随其后。
虾头处还有虾枪,极容易割破手,不过后来她就无所谓了,手法也没有刚开始那般小心翼翼,而是一手握虾身,另一手捏虾头,转着腕子一拧,里头的汁液就争先恐后涌出来,到最后和她手上破皮出的血混在一起。
她起初还为扼杀而含有歉意,随后就为自己主掌几条生命而隐隐兴奋——尽管只是一盆虾。
“还以为我一辈子都会是温顺无害的大善人呢……”她十指鲜血淋漓,低声说。
最后段绪年嫌恶心,拿去喂流浪猫了。
思绪回归,她对新鲜的腥臭味并没有起反应,只是道:“走吧。”
他们这一身血腥气,属实有点引人注目,陈霜凌尽量挑偏僻的地方走,同时避免劫匪,最后二人决定先到小溪边清理一下。
白愈默不作声跟在她身后,她打量了一下对方。
“真是抱歉啊,难为你了,衣衫上都沾了血。”
斧头过去的时候,血迹呈现喷射状,整个暗室,包括神像,无一幸免,当然还有刘小桃。
她已经死了有一段时间,再过不多久,血干了都能长毛,此时刘大汉的鲜血溅到她身上,为她添上难得的活力。
从远些地方看,就像着了嫁衣的新娘,还未来得及盖上红盖头,喜烛的光倒是无规则地照在她脸上。
“无妨。”他将近是以一种纵容的语气道。
山涧的水常年流动,清澈见底,陈霜凌终于处在清朗的水边,狠狠吸了一大口新鲜空气。
她俯身用手撩了下溪水,冰凉凉的,水面倒着她的影子。
样貌美艳,神色却疲惫淡漠,长发粘着血液垂落在身侧,勾人心魄又漠视众生,是艳鬼,也是山神。
“真真是一张好皮囊……”她继续撩动流水,喃喃念叨,“可惜看着并不楚楚可怜,杀人容易被怀疑。”
她笑,水里的自己也跟着笑。
血色从衣角漫延,像是她衣物的成色脱落,但她的衣裳还是如旧,红艳艳的。
反观白愈,背朝着她,半个身子浸在水里,衣料柔顺地贴着他的脊背,显出若有若无的蝴蝶骨。
陈霜凌伸手触碰,白愈身体略微颤动,他轻轻瞥过头来,额前的鸦发被水濡湿,快要遮住眉眼,可陈霜凌还是能清楚地看见对方睫翼上沾染的水珠。
“为什么在抖?又不是第一次碰了。”陈霜凌抬眼。
白愈微微抽了口气:
“胡言什么……”
他的声音总是很轻,内容也含蓄,好像要化成水融进水中。
“我发现你背上有蝴蝶骨,就来看看,如果是因为清瘦而导致的,就不太健康。”陈霜凌如上回床笫之间那般轻松自在地阐述与爱毫不相干的事。
她突然笑问:“话说,我小时候在你背上趴过吗?”
白愈怔愣一瞬。
“没有。”
“是天生的。”这是回答上一句话。
陈霜凌露出很可惜的样子:“那我小时候可真守礼,你这样美的人,我都能忍住不搂搂抱抱。”
他彷徨了一会儿才道:
“你小的时候,对我更疏离些。”
陈霜凌开始感谢从前的自己,那样克制,导致现在对他热情点儿,他就能靠着怜悯和少量的爱活下去。
“我小时候也很喜欢你,只是和现在的方式不一样。”她弯了弯唇:“真心最重要。”
真心最重要。
白愈垂着眸,勾起唇角,又重复着想:
真心最重要。
*
陈霜凌做了个大胆的决定。
她去衙门报案,等人开了门,第一句话便是:
“我杀人了。”
吓得守门小哥缓了好一会儿,才急匆匆进去跟主子报备。
也不知是什么官儿,出来迎接时,陈霜凌就是那一幅惊惶未定的模样,她别过头,抖着腕子将手搁在下巴底下,低着眼颤声道:“我杀人了。”
这动作还是看着白愈学的,果然是惹人怜惜。
那官没见过几次主动报案说自己杀了人的,忙请进两人回衙门细谈。
大概是为防止串通,问话时把两人隔了开来,既是陈霜凌报官,就先审了她。
“说说,你杀了谁?”
陈霜凌大口喘着气,哆哆嗦嗦道:“在……在刘家村的那座山上,我杀了一个老伯。”
“因何而杀?”
这次,陈霜凌足足缓了好一会儿才稳定下来:
“我去山上时见到一那老伯正在供奉我不认识的神像,觉得新奇,问了两嘴。”
“于是?”
“于是他叫我不要多管闲事,我却见山上有只猫儿,猫吃尸体,却不吃供品,而且,似乎很怕神像,我偷偷靠近,听了听,里头是空心的,所以好奇看了一眼,发现……”
“别哭哭啼啼的,发现什么了?”
“里面……有死尸……”
“?!”对方明显惊愕,又极快冷静,“你是怀疑,死尸是老伯所为?这件事衙内会查,不过无论如何你都得被扣留在此。”
他又思索,一个小姑娘经历这些事,还能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吗?
他把薄子丢到对面。
“写名。”
见陈霜凌老老实实应下,他暗道,会写字,果然不是普通人家的姑娘。
最后薄子拿来一看,神色转变得极为精彩。
陈霜凌。
他抬头,对方隔着他几步距离,怯生生瞧着,好像生怕出了半点差错。
他当机立断,必须把人送回京城,等上头人来处理此事。
虽说是处理,其实就是扔掉烫手山芋。
下属见他面色不好地出来,忙跟过去问:“外头的那位还审吗?”
“审什么审?!”
天子向来不与庶民同罪,京城权贵谁手上没几条命?更何况这二人身份特殊,就算如今靠不了父母,可关联的势力可不少,万一人在这边被宰了,光是段绪年一个就够闹腾,最重要的是,她还参与了不止一个案子。
陈霜凌是跟在后头看人走了,才淡淡将泪花子抹去。
白愈还立在外面,身旁有人看守,见她出来,问:“解决好了?”
陈霜凌说是,“接下来我们大概得被偷摸儿地送回去了。”
看守的人解析出这句话的信息,知道站这儿拦了也没有用,说不准还惹得人不高兴,都退出去了。
白愈便问:“阿霜,是真心承认错误吗?”
“怎么会呢?”陈霜凌毫不犹豫地笑出声,“他们送我们回京,我们岂不是更安全更省事?”
“当真是为这个?”
陈霜凌这才久久地嗯了一声,“也不全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