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里气味更逼人,陈霜凌觉得现在已经感受不到单纯的恶心了,反而这味道里掺杂着一丝不寻常的腥甜,居然比外头好闻不少。
“这辈子没想过我会再回来。”陈霜凌半眯着眼,声音疲惫。
昏暗的室内弥漫着潮湿的气息,陈霜凌打了好几次火折子才勉强让它亮起,望着一地扭曲腐烂的尸体和干涸的血迹,她提起裙摆小心翼翼下脚,还道:“地上略有杂乱,先生多多注意。”
她的礼貌每次都会在不合时宜的地方出现。
神像的漆还是那样鲜艳妖异,它歪着头,精致面容上的睫毛已然脱落,余下那双空洞的眼睛,不过不知为何,眼珠却没有雕刻出来,显得这神像似乎是闭眸。
祂的脖颈已有裂纹,华丽颜料中生长着弯的黑色条痕,曲折而鬼魅。说不准明年这尊野神像就没了脑袋,供山间动物们栖息,而神像前,那口大锅却已破烂,不知还能不能使用。
她将火折子举到眼前。
“神像又被涂了颜料,神像下也有或多或少的残缺食物,看上去,还有人在供奉。”
陈霜凌转身看向白愈:“你饿吗?这里可以煮东西吃。”
白愈看了一圈。
尸体横陈,血腥四溅。
他掩唇轻咳:“还是,不必了。”
陈霜凌咯咯笑起来。
“我与你说笑的,我现在怎会随意拿神像下的供品。”
尽管神像不像话。
陈霜凌欲找寻供奉之人的身份,因此特意在这地方多转了两转,只是除了那点吃的和新漆,一切线索都不存在。
正当她想先退出去透透气时,脚边却有响动。
陈霜凌登时警觉,敛住神色,感受风声。
又是窸窸窣窣的动静。
白愈适时轻声道:“阿霜,低头。”
她俯首,发丝扬起,在火折子的映衬下,露出一个……
圆圆的小猫头。
“喵~”
陈霜凌心脏一停。
小猫实在很小,嗓子也奶声奶气的,白黑黄三种颜色分布在它脸上,看着毛茸茸软乎乎,此刻睁着那对棕色瞳孔,打量着她。
“好可爱哦……”陈霜凌把声音放得很轻。
小猫并不是很怕人,见陈霜凌没有威胁,就绕过她往前迈步,接着停在一处尸体前,啃食腐肉。
“好可爱。”陈霜凌又重复一遍,她笑容有点痴,声音都不复以往散漫。
她去那堆供品旁,心甘情愿地拿起馒头和少量肉,一点一点靠近小猫,放在不近不远的地方。
她不想动供品,可小猫怎么能吃尸体这种难吃的东西?
小猫没有注意到,或者不关心陈霜凌在做什么,于是陈霜凌用指关节敲敲地面,引起对方注意。
小猫看见了,尝试着走来两步,却又退回去。
陈霜凌向后退,小猫却还是没有来,应当不是怕她的缘故。
于是她带着那些吃食往前去,小猫才乐呵呵跑过来。
她把东西放下,猜测是什么原因导致它害怕。
可身后除了尸体、黑墙,就是那尊神像。
“怎么会怕这个?”
她看了看那几乎可以称之为歹毒可憎的上色,了然于心。
“猫是分不清这么多颜色的。”白愈仿佛知她心中所想,蹲下身,顺了顺小猫的脑袋毛。
小猫满足地咂吧嘴,然后呼噜出声,又在地上打了个滚,翻出圆鼓鼓的肚子,白愈抚摸上去,它就扭上一扭。
“好可爱。”陈霜凌由衷感叹,为什么有人供野神像,就没人造个小猫神像呢。
白愈抬眼:“抱回去养吗?”
“嗯?你倒也不必如此负责。”陈霜凌挑眉笑着,“我们两个落魄成这副鬼样子,就别祸害人家了。”
果然,小猫还没被摸多久,又去吃尸体,陈霜凌把供品全挪过来,还未等它大快朵颐,伸手把它捞起来,抱在怀里,走向神像。
看着怀里挣扎的小猫,她把它放下。
“里头有东西。”
可惜没有厉害点的工具把祂凿开。
“回村子看看。”她说。
从山下向下走,不消多长时间,白愈跟在陈霜凌后头,轻声道:“先前叶岑潇在这儿抓了条蛇赠与我,阿霜可还记得?”
陈霜凌扭过头,笑容讳莫如深,墨发红衣,在这漫天飞叶中,显出怪诞阴森的死气。
她貌似对艳红的东西情有独钟,无论从前的衣衫怎么破了烂了,最终都要买件这种颜色的,除非特殊原因,否则绝对不换。
“记得。她那时含沙射影地说你面慈心黑,你现在还能想得起来说道说道,竟这样记仇么?”
白愈向她靠近。
“我不曾记着这一遭,我想问问你,你当时怎么看待我的?”
陈霜凌惯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我怎样看待你?我还能怎样看待。”
她直直望进他的眼里。
“我只觉得你面慈心软,是漂亮的小神仙。”
“这样就好。”他重复:“这样就好。”
“我的心可经不起美人欺骗。”陈霜凌又往回走了,浅浅哼起曲来,听那婉转的调子,应当是苏州的曲。
刘大汉开门见是陈霜凌,脸上肉都一颤。
“二位怎么又回来了?”
陈霜凌笑意嫣然:“您这话就有意思了,我是上哪儿都不讨人喜欢吗?”
“不不不,绝对没有。”刘大汉至今记得这姑娘满身血迹斑驳抽烟枪的模样。
陈霜凌把手搭上门,话语里隐隐威胁:
“借个斧头。”
她不喜欢这个人。
陈霜凌不信天不信命,唯独信自己。
刘大汉屋子里没有什么特殊的,一张床,一个旧木桌,还有堆在床下的菜。
他却问道:“借斧头做什么?我那斧头成天劈柴,早都坏掉了。”
陈霜凌见他拒绝,心中颇有了断,不做纠缠。
“我去买新的,凿神像。”
刘大汉伸了伸手,犹豫再三:“你究竟是干什么要凿那玩意儿?”
她不再理睬,心中默默计数,不过多久,对方的喊声缠住陈霜凌的脚踝。
“问两句你这小姑娘倒是一句话不说,你不说我怎么借?”
他言语间还带着无法自觉的怒意。
“不用借了。”陈霜凌大步离去,留下刘大汉在原地纠结惊惶。
从这家到外头那铁匠铺子不消多少时分,刘大汉却禁得住没有追来,陈霜凌暗想他倒也是个耐得住性的,便去问铺子老板买了一件趁手的斧头和几把小刀。
斧头属实算不上轻,好在她也不是轻飘飘娇滴滴的闺中细柳,掂量几下就牢牢握住。
接下来她该去劈神像了。
真是罪过啊……罪过罪过,陈霜凌默默念叨,烧完灯笼劈神像。
“需要我去游说一下吗?”白愈问。
陈霜凌知道他的意思:“不用,他不同意就把他也砍了。”
她指的是刘大汉。
刘大汉当时并没有参与杀死她的事件中去,应当不那么信神——最起码没有如同老太太那样信,并且他称祂为“那玩意儿”。
那他还阻止个什么劲儿呢?除非里头有关于他的东西。
见不得人的东西。
她又往山上走去了,想起老太太,和刘小桃。
她可以从曾经老太太神志不清时对她念念叨叨的那些话中判断出来,大概她是在刘小桃死之后才信的神。
果然情要比神恐怖得多,这么一思量,她倒觉得那把砍神的斧头比以往更加顺手。
陈霜凌由此得出一个完美的歪理粉饰她自我的性格:
不信情则不被神左右,不信神则不被命运左右,果然人还是要自私自爱一些,这样活得还更漂亮点儿。
她又回头看白愈,那人见她,向她颔首。
她希望白愈过得好些,所以也同样希望白愈对她更多是虚与委蛇。
刘大汉站在暗牢门口,在这片山里显得分外突兀。
“何事?”
陈霜凌有些累了,语气还是如此和善,她垂着手,那斧头柄从衣袖中伸出,顶端铁部锃亮。
刘大汉迟疑一下,还是走过来劝道:“劈神?劈神是个什么好事?不要胡乱做傻事啊,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陈霜凌手腕掂了掂。
“不听老人言,潇洒活百年。”
刘大汉:“……”
“你若说你很信奉这个神,我是不信的,如果这神像是你铸的,我就给你钱,如若不是,你再拦着,我就砍你了。”
刘大汉一时拿不准动作,陈霜凌提起斧子,他立马就错开身。
她回了神像前,找准地方,“轰”地一声。
陈霜凌手腕一震,酥麻感传遍手臂,缓了好一会儿再向那地看去,破开一条缝。
陈霜凌颇为讶异。
自己是没这么大力气的,这神像,大概是残次品。
刘大汉被这声惊得冷汗直下。
又是几次下去,裂开的神像里耷拉出一条裸露白骨的腿,腿下流淌着不明液体。
陈霜凌以为她已经被臭得百毒不侵,可等里面东西的味道飘出来时,她觉得眼泪都要被熏出来。
她上前查看,抬起神像内部尸体的下巴,看见半张少女的脸。
之所以是半张,是因为大部分都已脱落,而尸体长时间被关在神像中不见天日,才没有完全白骨化,剩下的皮肤也覆盖了白色霉斑。
少女下半身衣裙已被血染透,血成了陈血,渐渐发黑。
“……尸首藏神像。”她下意识看向刘大汉,“说说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