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好可以路过那个村子,我先前还摸了两瓶香料,不妨回去看看。”
陈霜凌发善心的次数不多,叶岑潇自然无所谓:“看完就与红绫锦秋汇合。”
按着记忆中的路,她终于又到了村子,先前嘴里不干不净的那人正锄着地,远远地瞧见陈霜凌就跑。
陈霜凌寻到李家宅子,还是那样没有什么声响,她想去敲门,路过的少女却叫她不用敲了,李家媳妇早跳了河。
少女说:“她原先待她女儿很不好,没成想死前倒是把她贵人给她的银子都塞进女儿的襁褓里,自己身子单用麻布一裹,就上了路。等被捞起来时,麻布都没了,身上□□着,好多男人去看了。”
陈霜凌记着她是那样体面的人,家底被败得一干二净,买不起厚衣裳,哪怕只穿一件,也要顶好的绸布。
陈霜凌难得做点好事,人还没了,自然要追根问底:“那她女儿呢?”
少女挎着篮子,趿拉着鞋,脸上灰扑扑:“被她男人当成童养媳,卖了。”
一群灯笼烧了,又有一群灯笼亮起。
她又继续道:“好在这事儿有人看不过去,直接到太守跟前去闹,太守知道,就不允许他卖了,派给其他村的人家当女儿。”
陈霜凌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只好说:“新太守,好像也是个挺不错的官。”
当灯笼亮起时,火光也在闪烁。
*
“去浔阳。”叶岑潇再次重申。
她靠着马车,挑开帘子,神情严肃。车内陈霜凌软趴趴靠在车垫上,赖赖唧唧喊疼。
她们已经争执快一个上午了,叶岑潇要查浔阳的案子,陈霜凌却说不好,她要回去,她还有沈家的事要做。
陈霜凌回想起一年前自己那没个德行的样儿,险些被沈夫人杖毙。沈夫人分明是那样谨慎的性子,料她当年觉得自己无依无靠,下贱人一个,才真切地动了怒。
也是,毕竟自己若没有及时抓稳叶岑潇和段绪年这根枝条,早就进教坊司弹琴唱曲供人取乐了。
叶岑潇坚持己见:“既然我救了你,你是否要遵从我的意见?”
陈霜凌跟她道歉,还是说不要,让叶岑潇带着锦秋和红绫去。
叶岑潇开口问白愈的意见,白愈又说听陈霜凌的,这件事被他们三个像踢皮球似的推来推去去,然后毫无结果。
“不敢跟人交流就要尝试,不想尝试就让锦秋学浔阳话,你总不能每时每刻都带上我这个喇叭吧?更何况,难道浔阳就找不出一个会说官话的人?”
叶岑潇的身影在若有似无的风沙中被柔化:“我不信任锦秋。”
陈霜凌把手伸出车帘外:“要不说我们心有灵犀。”
叶岑潇把她的手推回去。
“你不信任她,就把她留给我?”
陈霜凌轻笑:“这不是看您手段高明,不容易受骗嘛?”
“已经受骗了。”
“……”陈霜凌慢慢敛起笑容,“什么情况?她为沈知荇办事吗?骗了什么?”
叶岑潇:“她说要写武侠话本子,叫红绫把她从前的经历说了个大概,不过红绫参与的事不多,除了行侠仗义,就是买话本,所以,威胁不大。至于她侍奉的主子,我并不清楚。”
陈霜凌放下心了:“还好红绫比你还呆,才没让她套出关键话来。不过你是怎么判断她喜欢骗人的?”
“猜的。”
陈霜凌把头缩回去,插在白愈身上,闷笑道:“真行。”
她感觉自己已经影响叶岑潇的性子了。
笑了一会儿,到底明白了什么,抬头问叶岑潇:“你莫不是怀疑锦秋是我送的人?”
就像从前红绫是叶岑潇推过来的一样。
叶岑潇摇头。
“我自然不会怀疑你。”
白愈亲和地抚着她的头发,陈霜凌又抬手,爱怜地扣住他的手指。
白愈此人如月,温润清雅,样貌绝色得近乎虚幻,陈霜凌实在喜欢,可她又觉得这喜欢并不对劲。
像是隔了层壁障,无法身心投入,好像过一段时间就不再心动了,又或者白愈做出些让她意想不到的事,她就心动得愈加猛烈。
如若是旁人,她自然欣然接受这种情况,不牵挂,就能随时抛弃。
可这是白愈,他不是旁人,陈霜凌总觉得有些对不起他,对不起之余,又隐隐庆幸。
如果白愈某一天告诉她,什么情爱,什么缘分,都是假的,她也不感到难过。
心里这样想,可嘴上还是不能叫人家感到惆怅,于是认真说:
“每当看见阳光撒在你的睫毛上,我都会无比心颤。”
紧接着,她就从白愈眼中望见可悲的忻悦,尽管迟钝几分。
陈霜凌觉得自己是很爱说情话的,虽然有些话并不漂亮,就像养了很多花,把它们统统种进白愈的血肉里,总有三三两两的活不好。
然后她又想,白愈颓败枯残的身子,就算是骨缝中破出茎枝,怕也养不灵动。
他并不是多么欢快伶俐的人,愁喜都死板。
“先前说你如月,现在看看,好像也是放久了的书,久到纸质都脆弱,枯燥又圣洁。”
偶尔也会冒出一两个有趣的句读,比如现在。
他回道:“是么……倒也谬赞。可现在马车里没有光亮了,阿霜还欢喜吗?”
笑意融在眼里,快要汇成实质。
叶岑潇看不过去,敲敲马车壁。
“真是够闲的。”
一个不计后果玩得至情至性,一个跟在后头收拾烂摊子不管教两句。
陈霜凌知道这回没叶岑潇真的很麻烦,也不呛她,把头探出来,眨了眨眼,讨好般道:
“深感抱歉,我真不知道你会来,辛苦你了,寸言寸语,难表心意,除了去浔阳,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陈霜凌不是容易伤春悲秋娇娇怯怯的人,可到底难免感怀两句,这感怀让叶岑潇不满,她就不能在叶岑潇面前说了。
叶岑潇不应,她又说:“好姐姐,我才十几岁,正是玩的年纪,不过身份特殊,玩得比同龄贵人们更热烈一点儿,不妨事的。”
随后不忘顾及一下白愈的问题。
“没有阳光也欢喜,没有月亮也欢喜,只需点上一盏莹莹烛光,也能描摹美人眉眼。”
她看着叶岑潇,背对白愈,依旧是唇角带笑的样子,可声音又是那样庄重。
叶岑潇不知该言说什么好了。
她不用看就知道白愈被骗得心甘情愿。
……就算是哄猫儿也得用鱼肉。
陈霜凌低头笑说:
“好姐姐不要担心我了,出了事我还有许多后手,一路上死这么些个人,我也想开了,干脆就回京烂着,能活就活不能活就死,潇潇,我一定记着你救我一命的好,或者等我回京过完年再陪你去。”
没有回应。
再一抬头,叶岑潇偏过头去,嘴角似乎难以抑制地勾起。
她在笑。
叶岑潇最后还是选择独自离开,临走之前补一句:“浔阳貌似与沈择清有关。”
陈霜凌瞧着她的背影。
该不会去让锦秋学浔阳话了吧?
她对车夫道:“继续返程。”
路中,陈霜凌又向白愈谈起叶岑潇:“话说你这样纯情,万一交友不慎被人骗了怎么办?”
“我会有什么友?”
“怎么没有?比如之前和你下棋的那个。”她仰起脸,漫不经心地挑出这句话。
如果抛开语气,此话绝对很酸,只是她面上看不出别扭的模样,似乎真的只是在为白愈受骗而考虑,毫无私心。
白愈哑然一笑。
“我总不能当真谁也不见……”
见不见的,他不在乎,他只是想知道他的好青梅究竟对他心悦到什么程度。
“我没在限制你自由,可是你看,叶岑潇没有交付于我真心,红绫没有,锦秋没有,沈知荇没有,段绪年也没有,我的好友们,形同虚设。”
她双手捧上他的脸,“只有你啊,愿意为我费心思,我们感情那样深厚,我自然怕你不遇良友。以后出去见朋友,带上我好么?”
白愈似乎没多想:“好。”他认识的人少,也没有深交的朋友,既然陈霜凌提了,他也没有不好答应的。
陈霜凌太满意他的顺从了。
云层很低,又显得薄,斑驳地贴在苍黄的天空下。
这几日的生活也确实云里雾里。
她没头没尾地跟人道歉:“对不起。”
白愈:“怎么了?”
“没什么事,我想一出是一出,不用把我的话放在心上。”
白愈又轻轻笑起来。
“我知晓了。”
他那一把好嗓子,笑如珠玉碰璧。
*
刘家村。
他们绕过人群,先去往陈霜凌差点被煮成祭品的暗牢。
还未靠近,入眼便是树木耸立,飞叶漫天。
现已深秋,山间草树花木却烂漫绚丽,只是明媚花丛之下,一大股腥臭的腐味扑面而来,闻起来像陈霜凌熬了一大锅菜。
陈霜凌向白愈那儿靠了靠:“如果当初知道现在还要回来,我就处理那些尸体了。”
白愈噙笑:“阿霜有心了。”
陈霜凌:“?”
“听闻花草赖以生存的土壤若是碰到些尸体,花草们就会长得格外茂盛。”她尽量使自己忽视气味,弯下腰折了枝木茼蒿。
她只要略微曲指,这嫩绿的小梗就会脆生生揩断,然后迸溅出少量汁液,在光下如朝阳的露珠般熠熠生辉。
细长的白色花瓣从中间黄色的圆花蕊处延伸开来,一齐支在陈霜凌两指缝中。
花瓣间隙的绿油油景物渐渐模糊、转动,最后定格在一片白色衣料那儿。
陈霜凌举着那朵花,递到白愈面前:“漂亮吗?”
“漂亮。”
“尸骨养出来的,呵呵。”她婉约一笑,比山花还明艳。
陈霜凌把花收拢进掌心,细细揉搓,那花的梗、蕊、瓣,就被滚在一起,颜色发乌,丑陋肮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