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了我,怎么向你主公交代?”她被压制得很死,声音不自觉放缓,企图让自己和对方都快速冷静,防止横在脖子上那闪着寒光的刀割破自己的动脉。
事实上,苏寻远只有在她飞身时那一刻乱了阵脚,便能游刃有余地应对接下来的动作——直到现在,姑娘离自己近在咫尺,她的珍珠在激烈晃动。
“你说得不错,我不会杀你。”他慢慢把剑移回鞘中,“但你别再跑。”
经过方才那一战,他竟是连大气都没怎么喘。
椅子碎了,脚腕绳索也自然而然脱落,项圈连着那颗珍珠可怜地拴在陈霜凌的脖颈上,她扶着地坐起来,奖励自己似的擦净了嘴角的血,又揉揉酸痛的手腕。
她是抵不过,但她没手软。
这样就够了。
“告诉我你的名字吧,反正,如你所见,我真的杀不了你。”
她弯起腿,手肘支在膝盖上。
好像有点站不起来。
“你的救命恩人迫切地希望知道你的姓名,我实在太好奇了。”
上回在草原连天的乌恒她没能知道,这次来了黄沙漫天的并州,她又问了一次他的名字。
未等苏寻远回话,石门外忽然有血液喷溅的声响,他顾不得陈霜凌,快步上前查看。
等待石门移开,刺眼的光芒瞬间让陈霜凌感觉不适应,一年前她从牢里被放出来时,久违的阳光也这样亮眼,那日她放走了秦氏,顶着游人异样的目光,跌跌撞撞地一个人跑回了家,狼狈又懦弱。
外面死了好几个看守者,而站在正中间的人,紫衣束袖高马尾,在尘土飞扬间,又在阳光中心。她抱着手臂,缓缓抬眼。
“阿穆尔,放开我的人。”
陈霜凌浑身一颤。
“叶岑潇!”她情绪难得外露,又一次跌跌撞撞地跑过去,五脏六腑似乎都窜了个位,奔向她的安逸。
叶岑潇没给她分过一丝一毫的眼神,神情依旧淡淡。
阿穆尔,应当就是苏寻远的真名,听叶岑潇这样的称呼,他们之间大概认识,叶岑潇这样的性子,认识的人也不多,陈霜凌猜测,说不准苏寻远就是常与叶岑潇交战的那位皇室。
苏寻远见了叶岑潇,就不再追究陈霜凌。
两方一旦见了面,牵扯的就不只是一个人。
他也并非不知这往来之事,见叶岑潇出了面,便疏离道:“既然如此,我就不打扰了。这易逢秋,你带走吧。”
陈霜凌心安理得地在旁拱火:“杀了他嘛,杀了他。”
叶岑潇瞥了她一眼,陈霜凌识趣儿闭嘴。
苏寻远也不计较,捎带上他的佩剑便离去。
陈霜凌双手交叠搭在叶岑潇肩上。
“我的好潇潇,我就知道你不会弃我而去的。”
叶岑潇往身侧让了一步,陈霜凌的手便落空,她说:“我们三个去浔阳了,但是,没能成功问出有效信息。”
“为什么?”
“我们不会说浔阳话。”
“……”陈霜凌笑出来,牵扯到伤处,嘶了一声,又哀哀切切地叹息:“真是要我命了。”
陈霜凌目送苏寻远的背影,叶岑潇问:“知道他为谁办事吗?”
“太守。”
叶岑潇不置可否,这个答案些许不对,但陈霜凌道:“就这样说。”
直到苏寻远渐渐看不见了,陈霜凌才收回视线:“这一路也太扯了,以为自己要死了,结果过上了好日子,好日子没几天,还被绑架,跟人打得肝脏快要破裂,又被你救了。”
叶岑潇掰着她的头,往树荫下看。
“不止我一个人来救的你。”
白愈清泠泠站在那儿,衣袍柔顺地贴合着身段,阳光从树荫处错错落落打下来,映在他的衣袂上,衣边都划了圈亮色。
他一直在往陈霜凌这里看,见她回过头,极温和地笑着走过去。
陈霜凌这辈子头一次这样直白地发觉,少年行步时腿间衣衫翻动起的褶皱是那样美,清艳又惹怜。
若是春日,落英缤纷,更添绝色。
“他还挺聪明的,找来得很快。”叶岑潇站在她身后,望着陈霜凌略有讷愣的神情。
“我见阿霜没有按时回来吃饭,又恰好碰见叶二姑娘寻上太守府里,就一同来看看。”白愈靠近了,眼神很规矩地留在陈霜凌的瞳仁里,指尖碰上她的脖颈。
陈霜凌这才想起项圈里还带着可疑的珍珠。
她这一刻绝不想让白愈看见那东西。
陈霜凌把手绕到脑后拆解它,白愈先她一步,用着巧劲卸下来。
“扔掉吧。”她讪讪地看着对方手心里摊着的项圈。
白愈半低着眼,睫羽阴影投落,使得他神色晦暗不明。
“扔了做什么?这样精巧的小玩意,留着也挺有意思。”
陈霜凌缩了缩脖子:“那,我先前给你戴的耳坠子呢?”
白愈没抬头,声音还是那样清和:“扔了。”
叶岑潇向后退了两步。
什么耳坠子?他们在玩什么?
陈霜凌:“耳坠子扔了,项圈也扔了,这样咱俩扯平。”
白愈不应声,只问:“你伤了没有?疼不疼?”
陈霜凌这才回过神来。
“不疼,他没打算杀我,只是难免磕碰。”
其实她觉得自己身体内部已经开始漏血了。
他没信,道:“寻个医馆看一看。”
*
“太守那儿怎么样了?”
医馆的人在二楼给她开了间单独的屋子,方便养伤,尽管门关得很严实,依旧难以避免地透出药气。
陈霜凌半躺着,手里还不安分,非要去薅窗台的小黄花,那花枝被她挑逗,一颤一颤的。
医馆的榻很软,躺得舒服,她抻了抻腿,又诉这药苦。
白愈给她剥桔子,雾色的经络包裹着橘黄的果肉,递到她唇边。
她衔住,又去点那些小花。
白愈看了一眼:“太守来看过你了。”
陈霜凌一顿,又接着嚼,汁水在唇齿间溢开:“是吗?他说什么?”
“他说,山上失火,与他无关。”
“这样啊。不过没关系,山上失火跟他有没有关系,对现在来说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大家都认定苏寻远绑架我跟他有关。”她抬眼看着屋顶,这次没白受伤。
白愈轻轻拂去自己手背的橘子皮,又站起身走到窗台旁。
陈霜凌从他的侧颜看过去,他散下的发丝被分出一缕,用细绳捆住,细绳上,她给白愈的那只耳坠光芒细碎。
白愈将花盆换了个陈霜凌够不到的位置,陈霜凌小声嗔道:“动它作甚。”又对白愈招招手。
“过来一下。”
白愈不明所以,走到床榻边,陈霜凌让他背靠自己坐下,他就完全信任地坐好。
陈霜凌正在解他发间的细绳,那绳子是红色的,很长,一圈一圈松散地绕在她五指间,直至完全解开,耳坠也随之落在陈霜凌手中。
嫣红的羽毛应当是被清洗过,没有半点血迹沾染过的模样,被银色小钩穿着,阳光屏在羽毛后,羽毛就成了云霞似的淡红。
她又把白愈的头发都拢在他背后,带着红羽的细绳系住白愈所有的头发,变成一束,陈霜凌把那束头发别到白愈身前,又拍拍他的肩,让他转过身。
陈霜凌现下负伤,力道不足,因此发丝还微有凌乱,红羽静静垂在发侧,安宁素雅中透着些活气。
“不愧是神仙美人。”陈霜凌缓缓躺下去,眼睛还直勾勾盯着白愈的脸,她装点对方,就像在装点自己的玩偶。
陈霜凌想,大概也没有哪个玩偶能比白愈本身更漂亮,一动一静皆是好画,除了把白愈变成玩偶。
白愈弯起眉眼,任她玩闹。
陈霜凌这会儿倒是不想着动手动脚了,这样美好的画面,合该留着慢慢品鉴。
“阿霜要吃些什么吗?”
白愈意有所指道。
陈霜凌这才发觉自己的手在颤抖。
她意识到自己兴奋得有些过了,又不想克制,只好说:“吃什么都行。”
药童带上来的是药膳。
陈霜凌扯了扯嘴角,认清现实。
药童走后,关上门,白愈替她布菜:“阿霜方才,除了为我梳发,还在看什么呢?”
陈霜凌余光抹到窗台上的花。
“在看你胸腔里震颤的蝴蝶。”
*
她一连待了好久才得以养好出门。
临行之前又回去拜访太守,现如今计划都因苏寻远而破坏,陈霜凌也没什么好说的,二人表面上客套一番,最后太守问她:
“山上的火,究竟是不是你放的?”
陈霜凌靠着白愈,眼底隐隐闪烁:“我给您留了礼物,就在您扣押我们的房内,其余不便多说。”
太守不再挽留,等他们告辞后,亲自查看。
里面除了变质的零嘴,剩下一个火折子,还有一封信。
信上是关于他亦真亦假的传闻。
他展开信,神情渐渐变化。
她从头到尾,除了当真是给段绪年的问安信后,根本没有寄出任何消息到京城,她只是任由事态发酵,然后佯装谋划,叫他误以为陈霜凌落入圈套。
总之,陈霜凌手里握着看似是他所为的众多消息,例如香料生意的哄骗,例如山上那块地皮的管理,例如走水,再例如苏寻远。一旦放出来,看不惯他的人自然有法子作闹。
可惜计划因苏寻远而扰乱,没有人知道陈霜凌的计划成功后,又会是怎样的情况。
或许苏寻远也在计划之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