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微微亮起,段绪年携着那枚海棠发钗从段府出发溜到叶岑潇别院,又跑去白愈府里,一路下来都见不着那抹飞扬跋扈的身影。
再盘问之下,才得知陈霜凌夜半已然离开京城。
段绪年踢了一脚血肉模糊的下人,登时,那人喉咙里传来呜呜咽咽的痛吟。
“等你主子回来,告诉她,段家的姑娘有要事找她。”
跟随的侍婢跪在地上用帕子贴心擦拭粉色绣花鞋上的血痕,段绪年不耐烦,将侍女踹倒,提着裙摆上了马车,浩浩荡荡往沈府去。
首先碰见的,是沈府那位大姑娘,毛茸茸的绿色耳环和袄裙,一年四季都是绿油油的。
段绪年和沈知清两个人凑在一起,活像一幅春暖花开。
“陈霜凌跑了。”段绪年凉凉开口。
“啊,她没出什么事就好。”于此,沈知清并不讶异,只要陈霜凌活着,就算跑天涯海北都可以。
她巴不得陈霜凌多出去看看自己没机会看的风景。
“她不出事别人就要出事了。”段绪年娇娇问,“沈知荇呢?”
沈知清不答,上前挪了一小步,拦住段绪年。
“起开。”陈霜凌跑了,段绪年没耐心和她周旋,拐弯冲向沈知荇院子。
沈知清冷不防被段绪年撞到肩膀,向后踉跄。
或许她该劝诫陈霜凌少与段绪年来往。段绪年性格恶劣,虽然突然对陈霜凌赤忱,但说不准哪天又因一己之私在陈霜凌背后狠捅一刀。
陈霜凌的社交圈非常广泛,但除了白愈也没什么正常人。
沈知荇彼时在自己院里种芜花,见一道粉红色飘飘然跑过来,收拾了器具撩开帘子。
“绪年。”
“沈知荇,”段绪年嘴一瘪,“陈霜凌走了呀。”
“嗯,我晓得。”
段绪年在她屋里的椅子上一坐,耍赖道:“你不是说,她会喜欢我的吗?怎么这么多年过去,她转而跟着新认识的男人走了?多久才能回来。”
“许是你曾经对她不是很好吧……更何况,既然是新认识……”沈知荇笑容一僵,脸上出现一丝裂痕,“新认识?”
段绪年抬起头,像风雨中被摧残的海棠:“她说是她的先生,而且我对她做过的那些,你也告诉我是无伤大雅。”
她视线落到芜花上,“你种的紫丁香?”
“是,好看吗?”沈知荇试图转移芜花和紫丁香的话题,“她说新认识你就信?”
“对啊。”
“白愈。”
“啊——?”段绪年蹭地站起身,“怎么是那贱人?”
段绪年胸口剧烈起伏,好半晌才回过气,压低声音:“这病秧子可真能活。”
“放心吧,”沈知荇缓缓坐下,“陈霜凌看着风流,其实也只和白愈拉过手而已,别急。”
“好吧。”段绪年放下心,突然反应过来,“你怎么知道他们牵过手?你也在她身边插人了?”
*
沈知荇小院里乱乱糟糟,沈择清那边倒是清雅得很。
沈知清立在门口,望门内兄长执着云舒的手,一笔一笔带她练字。
云舒天赋不高,沈择清就一首诗反反复复陪着练。
“何事?”沈择清搁下笔,淡淡道。
云舒见此,乖顺地行礼退下。
沈知清想了想,还是如实告知:“陈家妹妹昨夜离京了,不知道往哪儿,叶姑娘和白家那位,也跟去了。”
沈择清不自觉望了眼云舒的方向,旋即安排:“加人看护安邑的那批货,吩咐各路客栈多多注意,没什么特别的事,就不干预他们的行动。”
“明白了。”沈知清不再多留,欲要离开,却被沈择清开口拦住,“慢。”
她又停下,转身等待兄长发话。
“母亲可知晓此事?”
“大概不知吧?”
“正好,不必告知她,也别告知父亲。”
沈知清终于缓缓展出一个笑。
母亲总对陈霜凌抱有敌意,明明也与她沾亲带故的,虽然敌意平时并不体现,但她小时候总活在“陈霜凌”这个名字的阴影里,所以也明白陈霜凌好不容易离开京城,母亲绝不会放过此次机会。
但母亲不知道,那就好说了。
出门时,恰巧与云舒撞了个面,她笑笑:“姐姐。”
“大姑娘。”云舒福身,“往后日子,托大姑娘多帮衬着我些。”
“应该的,进去吧。”
*
三人路遇第一个客栈歇歇,叶岑潇先去客栈里交涉。
白愈靠着壁阖眸,面容苍白。他这种状态已经两个多时辰,睡得比她还久,陈霜凌都怀疑先生是不是晕过去了……
不过一会儿,叶岑潇从客栈内出来,撩起马车帘,乍然涌入的光线刺得陈霜凌眯起眼睛。
“下来吧。”叶岑潇说,“价格高了点,但饭菜尚可,不是人肉做的,没有命案,房间也干净,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陈霜凌脸上的关切还未散去,便先问叶岑潇:“开了几间房?”
“还没开,等你进去看看。”
“好。”陈霜凌应下,白愈已经悠悠转醒,颤声唤:
“阿霜?”
“嗯,阿霜在呢,走吧,先去休息一会儿。”
客栈典雅,安静幽雅,还熏了淡淡的香,沁人心脾,白愈总算是有了点精神。
“几位住店?”女掌柜分外热心,又见他们衣着不凡,笑问道,“几间?”
“三……”
“两间。”没等叶岑潇说完,陈霜凌掷地有声开口,“两间。”
陈霜凌笑吟吟道:“穷,两间省钱。”
掌柜特意安排了尚好的房间,还贴心问屋里要不要也熏点安神的香?
陈霜凌摇了摇头。
她安置好白愈,又下楼买些果脯,顺带与掌柜攀谈。得知掌柜的亲戚做了小官,特意送了幢楼供她做生意养活自己。
所以这是有强硬后台的客栈,怪不得敢开高价。
“我也想过开个客栈,与心爱之人远离京城喧闹,过忙碌又平淡的生活。”陈霜凌扯谎,“看刚刚端零嘴上去的小孩子,是您儿子吗?小朋友最可爱了,还能干。”
她循循善诱,从儿女开始慢慢问到后台那位官,掌柜心眼实,忽悠几下什么都能说出来。
结果,官是老老实实做的,客栈,也是老老实实开的,陈霜凌最后才委婉道,这店价格比旁人都高,还以为是有什么不清流的事。
女掌柜愣了一下,咧开嘴笑:“居然是这回事,真不好意思,小时候吃不饱饭,学不了做生意的路子,也从来没有开店的经验,胡乱定的价,原本寻思嫌贵了再调,但来的人不少,就没改。”
陈霜凌尽量捕捉有效信息,又抛了几个家常,应付好后敲响叶岑潇的房门。
“谁?”叶岑潇谨慎问。
“鬼。”
“……”叶岑潇把门拉开,侧身让她进来。
陈霜凌不多废话,将楼下攀谈过的事一五一十告知叶岑潇,还总结一句:“她话里的真假我不保证。”
“顺带查查吧。”
这边还未商讨完,隔壁屋子隐隐约约传来咳嗽声,陈霜凌撂下叶岑潇奔向她和白愈的房门。
叶岑潇:“啧。”
她打赌这男人十之八九是故意的。
陈霜凌轻轻合上门扉:“先生醒了?”
“嗯。”白愈眨了眨眼。
陈霜凌凑上去,半眯着眸,恋人呢喃般轻声说:“刚刚留在叶岑潇那边。你好些了吗?我下去点些吃的?”
白愈又点点头。
陈霜凌凝着他白皙的脸,浅粉色的唇,还有沁起水雾的桃花眼,忽然开始纠结要不要吻一下他的泪痣。
不过他现在又美又破碎,就算是吻了也无力反抗,确实有点趁火打劫。
陈霜凌头一次十分有素质的在对不起自己和对不起旁人之间摇摆不定。
“在想什么?”
直到白愈出声,她也没有吻下去,只挽了下自己脑后有些散乱的乌发,道:“以后再告诉先生。”
也不等他再问些什么,转身下楼买了几碟小菜。
她翻着菜谱,指尖习惯性敲打在桌面。
“还有苏帮菜呢。”
“呃,可是有什么不对?”掌柜小心翼翼问。
“没有。”陈霜凌抬头笑了笑,午间的阳光明媚,照耀得她纯良无害,“来一碟吧。”
她就这般坐在下面,等着三样菜和白粥好了,自己把菜端上去。
木制楼梯似乎常常被翻新,踩上去有轻微的“嘎吱”响,扶手涂过的漆留下毛刷的痕迹,光从窗中透进来,刻在楼梯上,割裂了深浅。
她先去叶岑潇那,食指关节不紧不慢地敲着门板。
“这什么?”叶岑潇淡漠地看了一眼冒热气的菜。
“垃圾,吃吗?”陈霜凌道。
叶岑潇一手端了一盘,陈霜凌跟过去,把白米饭也搁在她桌上。
叶岑潇刚打算回过身将散发着清甜味的苏菜和腐乳一并拿走,陈霜凌就轻飘飘别回叶岑潇的手。
“这不是给你准备的。”
叶岑潇冷笑:“里面下药了?”
陈霜凌不语,轻手轻脚回了白愈那儿。
叶岑潇关上门,指腹蹭了蹭陈霜凌夹在碗沿的小纸条——半个时辰后见。
“先生呀。”陈霜凌手肘顶开门。
白愈靠着床板,执了卷书,眉眼温和冲来人笑了笑。
“特意给你点的江南菜。”
“多谢,阿霜有心了。”
半个时辰后,叶岑潇在客栈外看见娉娉婷婷走来的陈霜凌,犹豫再三,还是问:“你怎么说服白愈自己出来的?”
陈霜凌依旧不语。
“你真在菜里下药了?”
陈霜凌微笑着点了点头。
叶岑潇:“……不愧是你,也真舍得,平时不是挺把他当宝的吗?”
陈霜凌不紧不慢跟着叶岑潇向前走:“微量迷药不致命的,大概吧。更何况我怕他沾染上点不干不净的事。”
“我看你是怕他看见你不干不净的一面。”
言毕,叶岑潇也自知失言。
曾经陈霜凌如浮萍,只能依靠她一个人,所以讽诮什么也无所谓。但随着陈霜凌阅历增长,早已不再仰仗她苟且偷生。
陈霜凌轻而易举揭过这个话题:“你知晓此地县丞在哪吗?”
县丞,是客栈女掌柜背后的那位做官亲戚。
“自然。”
陈霜凌现在已经懒得与她闹嘴了,去一旁店里买了包茶叶。
两人徒步至目的地,皆是一番沉默。
陈霜凌望着破烂的草屋,卷了卷包茶叶的绳:“我看,好像也没有必要查这县丞了。”
风一吹,草屋摇摇欲坠。
“忽然想到前些日子抄的古文。”陈霜凌又道。
“什么?”
“《陋室铭》。”
草屋那腐蚀了近一半的木门被打开,陈霜凌扬起笑容迎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