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丞大人?”
这位县丞头发花白,但极有精神头。
对方觑着陈霜凌与叶岑潇,缓缓道:“二位是……?”
陈霜凌将茶叶推出去:“问大人好,我与阿姊周游各地,听闻县丞大人治理有方,特来瞻仰,备此薄礼,不成敬意。”
县丞心有狐疑,还是侧过身,请她们进:“二位姑娘莫要嫌弃寒舍。”声音如古木碰洪钟,苍老却威严。
原先陈霜凌打算同以前一样,她负责逢迎和套话,叶岑潇负责派人搜证,但如此情形,可能也没有搜证的必要。
毕竟还真是家徒四壁啊。
陈霜凌看人正直爽朗,自己也就不多废话,切入正题:“这一方水土不大,却井井有条,人民富足,各家生意也做得极好,您确实才能不凡。”
“哪里,多是太守的功劳。”接着,他似乎明白陈霜凌这句“生意做得好”是什么缘由,问:“二位想必是宿于某处客栈,亦或是在哪儿用了膳。”
陈霜凌微微低头,谦和道:“是。”
县丞似乎放下了戒备,捋捋胡子:“价格高了?”
陈霜凌笑容浅浅:“是有一些。当地发展,外来游客促进经济也是重要一环,若是在衣食住行的方面有不合理之处,想必会对地方造成影响。”
叶岑潇对贪污腐败极为重视,生怕是女掌柜狗仗人势,但从结果上来看,好像完全没有怀疑的必要了。
新帝登基那几年,连年战乱,他在十多岁就见过人饿得卖儿卖女、吃土充饥。于是下定决心读书做官。
县丞和曾经陈霜凌的父亲有着同样远大的志向。
不过没有陈父如此好运,终归是不得赏识,后来心灰意冷,也不再求什么飞黄腾达,只想顾好这小小的土地。
为了让所有人都能混口饭吃,他私下提议发展经商之道。奈何小地方,懂这行的人不多,花高价做了门面,每天眼巴巴望着来人,乞求多少回点本。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客源不多,来乞讨的人倒是不少。商人坐着,乞丐跪着,其实他们和乞丐并无不同。
他见不得这样,自掏腰包请人照顾他们生意,微薄的俸禄总算是撑起一小片天。
二十多年了,
好像也无人在意。
叶岑潇微微动容,想拉着陈霜凌告辞。
陈霜凌听罢,问出心中的问题:“县丞大义,但为什么就不能让他们降点价?”
“客源少,成本高。”
“明白了。”陈霜凌点点头,自顾自道:“所以最好不要经商,不稳妥,容易出岔子。”
叶岑潇:“……”
告别县丞,回去的路上,陈霜凌还不忘戳戳叶岑潇:“你确定他没有额外房产吧?”
“我确定。他没有妻儿,也没有特别亲近之人。准确来说,这一片,”叶岑潇目光遥遥望向绵延不绝的商铺与田产,“都是他的亲近之人。”
陈霜凌还是看叶岑潇,仿佛世间万物都与她无关:“这样啊,我相信你的能力,不过明明有更好的做法,想不明白为什么他非要选择这一种。”
“你出生在繁华的苏州,又在寸土寸金的京城长大,这世道,众人与众人的眼界、想法,均是不一。”
叶岑潇回看过去,面前少女的发丝轻轻舞动,发簪松散地别在脑后,妩媚风情。
“陈霜凌,你疑心太重。”
陈霜凌噗嗤一笑:“疑心重未尝不是好事,如果你早些年回京,就能体谅我了。”
“你总这样想,身边人只会渐行渐远。”
“本就没有人会一直留在我身边。”
不知不觉,两人已身处闹市,街边糖葫芦、糕点和杂耍的吆喝声,拼出长到足以笼盖整条街的烟火气。
她们气氛有些沉重,叶岑潇不懂该如何破解尴尬,陈霜凌倒是先一步拽拽叶岑潇的衣袖,指了指一旁的针织店:“我们去看看。”
针织店不大,店前展了个棚子,棚里挂了三三两两洗过的麻衫。
棚下空地不大,一对母女窝在那儿编围巾。
“二位午好啊。”陈霜凌奔过去,弯下腰乐呵呵打招呼,“我可以学些技艺吗?”
年长的老婆婆环顾周围,这个点客人不多,便点点头,从旁扯出几团颜色不一的毛线:“姑娘学什么?”
陈霜凌挑出纯白色的那团,在手里晃了晃:“织围巾。”
某人应该会喜欢白色的围巾。
叶岑潇在她旁边就地一坐,支起一条腿,默默等着。
“叶岑潇,你做吗?”陈霜凌一步做,一步看,跟着老婆婆动手。
“绝对不。”
“好极了。”
斜阳逐落,晚风徐徐,一切看似如此静谧温和。
但实际上,陈霜凌女工实在是……差得出奇。
叶岑潇冷眼睥睨着陈霜凌一脸囧样地对手里不成型的东西比比划划。
“你就打算把这玩意儿,拿给白愈看?”
“可是天色不早了诶,他该醒了。”
二人又与老婆婆告别,带着那团不明物体赶回客栈,老婆婆见人终于走了,结结实实松了口气。
陈霜凌忙上了楼,白愈确实醒了,一言不发盯着她。
陈霜凌露出讨好的笑,扬了扬白色围巾:“给先生织围巾去了,回来晚些,先生可别怪我。”
白愈笑着,但沉默。
“生气了?”
白愈叹了口气:“没有。”
陈霜凌又殷勤地笑起来,甜腻腻道:“那就好。先生看看,冬天之前,应该能完工,第一次做,我厉不厉害?”
“嗯,很厉害。”
他们都没提迷药的事。陈霜凌也不做任何解释。
“阿霜。”
“嗯?”
“希望我能在有限的时间里,再与你建起……”他斟酌了一下词汇,“信任。”
他们之间好像也只有“信任”这层薄薄的关系可以突破。
“我走了一天了,很累,先生,我们睡吧。”陈霜凌很会插科打诨。
“不许。”白愈似乎对她的做法真感觉不快,却半天想不出一个合理的对策,只好生硬道:“起来抄书。”
陈霜凌缩进被子里偷笑。
白愈又不能扯姑娘家的被角,只能站在床边看她还愿不愿意听他的话。
陈霜凌见此,偷偷摸摸把头露出来:“我还未沐浴,不如我们一起?”
不等他回答,直接伸出手臂搂住白愈脖颈,向自己怀里一拽,顺势把被子盖好,自己的头也埋进去。
“嘘,有人在放迷药。”
白愈顿然抬头。
陈霜凌与他贴得极近,正娇娇妖妖地盼着他。泛起秋波的双瞳如被上好的墨浸润过一般,神秘蛊惑。
见他看过来,还好死不死地向他轻吐兰息。
有刀刃划开纸窗的轻小声音。
然后是脚步声。
一个、两个……
陈霜凌瞬间飞身跃起,折扇滑开,其中尖刺瞬间在一个人喉咙割出血痕。
正欲转身解决另一个,忽有凌厉破空声刺来,陈霜凌会意,顺势步锋一转,姿势诡异地仰下腰,与此同时,滚烫鲜血喷溅在她身上,她慢条斯理起身抹开。
倏然。
他被捅了个对穿。
陈霜凌挑了挑眉,往榻上瞥。
白愈清冷冷盘腿坐着。
“这刀哪来的?”她拔出短刃,连带起异物在□□中的摩擦音,掷在地面,发出“当啷”一声响。
“风吹的。”对方声线温柔,陈霜凌自然不信,又说,“见你快要应付不来,我便出此下策了。”
叶岑潇听闻打斗声,目光定格在陈霜凌的红扇上。
“扇子里藏利器,你心眼子不少。”
又见地上的物什,道:“这短刀和你从前袖中的那支一模一样。”
陈霜凌:“这就是我的。”
叶岑潇:“你分明没有将它带过来,而且你的结了红色流苏。”
陈霜凌:“我说了,这是我的。”
叶岑潇:“我不信。”
叶岑潇目光移到白愈身上,后者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指关节抵着下巴,清风明月地笑看她俩闹。
“好了。”陈霜凌不着痕迹挡在白愈前面,“尸体清理一下,还有这个窗户。”
“窗户破得还挺整齐。”叶岑潇顺手扛了一具在肩上,陈霜凌也拉起另一具的脚踝。
“他们原先也打算将迷粉吹进来,等我们没动静,再轻手轻脚从窗户跃至床前行刺。”
“结果?”
“结果我们正裹在被子里做些有趣的事,没中药。”
“……”
和陈霜凌待在一起,果然就是容易无语。
陈霜凌沿着楼梯走,尸体拖在后面,蜿蜿蜒蜒一路的血。
夜已深,楼下没有客人,灯也只留下一盏,女掌柜坐在堂里,困得头一点一点的,耳畔似乎有“滴滴答答”的滴水声,她醒了醒神,打算看看是不是哪里漏水了。
刚睁眼,便是陈霜凌近在咫尺的脸,她愣了愣,又见陈霜凌朱唇轻启,悠悠然:“掌柜的,借你厨房一用。”
女掌柜看了看陈霜凌,又顺着鲜血淋漓的手看了看尸体,瞳孔骤缩,想喊出声,又被身后叶岑潇牢牢捂住嘴。
叶岑潇肩上的那具尸体随着她的动作缓缓滑落到女掌柜身上,黏腻的触感袭来,女掌柜两眼一翻,直直吓晕过去。
“走。”叶岑潇捞起尸体,颠了颠。
*
天亮了。
客栈依旧干干净净,焚香幽幽,好似昨夜只是一场梦。
但身上衣服是新的,裁了上好的料子,女掌柜坐在厅堂的长椅上,还有些恍然。
门前灿烂如鎏金,一大窝流浪猫团在太阳底下,睡得香甜。
“娘。”
儿子凑过来,睁着葡萄似的黑亮眼睛,嗫喏道:“昨夜我听见娘宰肉了。”
“什么?”掌柜脑子嗡嗡响,没注意儿子说的话,只问,“楼上那三位年轻的客人呢?”
“后半夜我起来,看见好多好多的肉,尝了一小块,熟了,没放料。”
他想了想,又道,“吃过一口我就回去睡觉了,客人大概是走了吧,猫狗叫得很厉害。”
孩子年纪小,说话往往上句不接下句,但女掌柜还是通过这些词句,明白了什么。
女掌柜霎时起身,哆哆嗦嗦往厨房里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