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面，他担心韩毅因为他受到牵连；另一方面他更担心，韩毅受到牵连之后也会跟刘流一样离开他。
他实在是受不起那样的打击了。
“……”韩毅安安静静地听着，全程一句话没有说，眼神和精力都全神贯注地放在林文身上。
林文越说越痛苦，那哭泣的声音从臂弯里混合着故事传出来，被韩毅全部收进耳朵里。他能听出来，林文很想压制住自己哭泣的欲望，他想止住眼泪，奈何这故事对他而言实在是过于惨痛，他忍不住。
韩毅看着林文停止了讲话，有些关切地回答：“我知道，没事的，信我，我说过会陪着你的。”
韩毅看见林文沉默着在自己的袖子上擦了擦眼泪，然后抬起头，虽然眼睛还是通红，但比起之前已经好了不少。
刚刚林文把这些往事给韩毅说过之后，心里已经好受了很多，原本心底的苦闷也减少了大半。韩毅说的话是不是真的，能不能做到，他现在还不知道，不过他愿意去相信。因为韩毅的坚持，因为韩毅不怕陈波，也因为他的脆弱和需要。
他先前激烈的情绪已经开始变得平淡，一直以来他都是靠着这一点撑过来的。无论面对什么事情，他都要尽可能避免情绪的剧烈波动，让自己的内心保持平静。只有这样，他才能抗住那些伤害。
他喜欢看书，喜欢喝茶，就是因为书和茶能把他带进另外一个世界，让他得到平静，得以逃避他不愿意面对的现实。
不过现在，他的视线离开书，落在了韩毅的身上，他的新朋友身上。
“怎么样？说出来是不是好受些？”韩毅直视着他的目光。
林文点了点头，接着说自己的故事，他信任着这个作为他朋友的人，想要将自己一直以来无人可以述说的话，全都告诉他。他也知道，韩毅会仔细的听着。
陈波他们一开始只有四个人，那时候刘流还是他的朋友。一开始只是语言攻击，林文尚且还能够忍受，后来这种行为开始愈演愈烈。
一开始就跟韩毅遇到的一样，每天早上他来的时候都会看到黑板上和自己的课桌上有莫名其妙的涂鸦，那时候他虽然成绩也好，但不像现在，每天早上都是最早来的学生，跟韩毅差不多的速度。
他第一次看见涂鸦的时候，班里的人都在座位上一边笑，一边跟朋友说话，他在门口的时候还会对他指指点点。林文生气地把那些涂鸦全部都给清理掉，但他性子软，还是忍耐了下来。
那之后，他每天都会最早来教室，提前在所有人之前看见那些涂鸦，提前清理。
然后他的书就会无缘无故的失踪，上课的时候找不到书是常事，这些书可能出现在班级附近的任何一个角落。再之后，就是直接动手了，推搡，殴打都有过。有时候陈波他们会往他的桌椅上泼水，有时候干脆给他撕碎。
刘流就是在这段时间投靠他们的。
那时候，就算班里的人大多都排挤他，刘流依旧能算得上是他的朋友。上自习课，林文难得没被找的时候，他们也会聊天，传小纸条。
陈波大概是看不顺眼，主动找上了刘流，希望刘流能跟林文保持距离。刘流权衡了一下，自然知道什么选择是正确的，自那之后，林文就再也没有朋友了，他也主动调去了最后一排的角落，大概只有在那里才不会影响到班上的任何一个其他人。
林文说着这些话，告诉韩毅，他其实看见了。
在韩毅转校过来的那天，陈波在林文去上厕所的时候主动找过刚抱着书到教室的韩毅，希望韩毅跟林文保持距离这件事情，林文是知道的。他那时候就站在教室门口，等着他们聊完天之后才回的座位。
他那时候还不知道韩毅的选择是什么，不过他猜测是同意了，所以一直主动与韩毅保持着距离。他也是后来陈波再次找到韩毅的时候，才知道韩毅当时是拒绝了。
“我那时候，还以为你很快就会换到其他位置上去坐。”林文勉强扯出一个笑容，韩毅觉得那个笑难看极了，还不如不笑。
刘流投靠陈波之后，事情就变得复杂得多了。因为他们是朋友，所以林文的很多糗事他都知道。刘流知道，就等于陈波知道，陈波知道就等于他们都知道了。
那之后陈波他们对他的语言暴力变得更具攻击性了，那些他心中的糗事被他们拿出来反复地说，反复地笑。
林文也是想过向老师家长寻求帮助的，只是他父母离婚早，他也知道他妈妈为了照顾他，养活他就已经用尽了全力，他实在是不愿意让自己的事情再去给母亲增加烦恼。
至于老师……从来都是拿得重放得轻。他已经跟班主任反应过很多次问题了，但一直没什么用处，班主任对陈波他们向来都只有口头批评教育。后来班主任被他闹得烦了，甚至不准备管他这个事情，让他自己每节课下课的时候直接去办公室待着，等到上课之后再回教室，依次试图一劳永逸。
林文去过几次，但是真的很尴尬。他一个人站在办公室里，只能站着，看着老师们办公，什么都做不了。而那些老师们则会朝他投来好奇的目光，试图探究他到底是做了什么，每节课的课间都在办公室。最致命的还是班主任不在办公室的时候，他明明是来躲避伤害的，却显得像是罚站。
而且这样躲根本没用，就算对他本人没办法，他们还可以折腾他的课本，每次他回去的时候都会看到课桌上一团乱麻，有时候找不到书了还会被来上课的老师质问。次数一多，他就不愿意去办公室待着了，也不愿意再把自己的遭遇告诉老师。
林文对老师已经失去了信任。
况且，自从知道他会告老师之后，大家对他的看法也就越渐变低，欺凌的手段也逐步升级。在发现他又要去办公室告老师的时候还会把他拉着不准他去。
最让林文觉得可笑的是，那次抓住他的人是刘流，他以前的朋友。他是真的觉得自己孤立无援了，就只能选择忍受，自己保护自己。
他告诉自己，没关系的，都没关系的。
他也一直以为自己没关系，但是真出现了韩毅这样一个愿意听他说这些话，还把他当朋友，不会离开他的的时候，他发觉自己还是太脆弱了。
林文顿了顿，看了韩毅一眼，没看到任何不满的情绪，这才继续往下说。
他被欺负得最厉害的一次，是上个学期，学校那时候有午休，就在教室里。那群人就在午休的时候，把教室中间的课桌围成一个圈，所有人都围在圈子外面，让林文和杨松在里面打架。
那场景，就跟斗兽场似的，他林文就是兽，杨松是某种角斗士，旁边围着一圈的人都是看客。他们欢呼，他们呐喊，他们让林文的神经紧张。林文只觉得脑子有些混沌，他有些分不清那时候是现实还是梦境。
林文只记得，那天幸亏他面对的是杨松，杨松身材矮小又瘦，林文完全可以凭借体型优势抓住他的双手，把他仰面控制在斗兽场边缘的桌面上。
但陈波那些人又怎么会愿意放过他，每次他把杨松控制住的时候，那群人都会一边起哄一边把他拉开，然后开始下一个回合。他不记得自己那天赢了多少次，反正他没输过，直到上课铃响起为止，聚众观看的人才散去，把桌椅恢复原状。
尽管他们的动作尽可能的快了，但依旧被前来上课的班主任发现了端倪。经过一番询问，知道了前因后果。
那是林文知道的，班主任对他们处罚最狠的一次，一人给了一巴掌，然后让他们叫了家长。
林文在教室里，听着墙外的耳光声，清脆，但没有力量，不够大声，他听过更大声的。他那时候是笑着的，他病了，但他不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
林文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但他肯定是做错了什么。纷扰的情绪疯狂的灌注他的大脑。再之后就没有之后了，被家长教育过的他们确实收敛了不少，那样的事情再也没有发生过，但他小麻烦依旧不断。
那之后，他每天想的都是自己应该怎么熬过这一天，下一天，每一天。
直到韩毅来了，韩毅帮他分摊了不少原本应该属于他的麻烦，他居然也得以松一口气。
更多的细节，林文就没有给韩毅讲了。类似的故事和内容实在是太多太多，真要细数起来说一天也说不完，更何况其中的很多事情都不足以被他记住，早就不知道忘掉多久了。
林文说完自己的故事，看着韩毅，想要听听他准备说些什么。
“你……”韩毅犹豫了一下，似乎不知道这个时候应不应该问他想问的问题。
“想说什么就说吧，没关系。”林文还以为他要说什么自己不喜欢听的内容。
“今天之前，我桌上的那些鬼东西是你帮我擦掉的？”
“嗯，是我。”
“那岂不是说你早就把我当朋友了？”
林文看着韩毅嘴又上扬起来，又要笑的样子：“你不觉得你的关注点很怪吗？”
“心情是不是好得多？”韩毅原本马上就要勾起来的嘴角又给压了下去，“没事的，我是你的朋友。开心点，你现在又有朋友了。”
“……”林文看着韩毅这无常的表情，确实很放松，这确实是一个严肃到让人有些伤心的话题，但他觉得韩毅说得对，这是一个值得开心的事情。
林文鼻子一酸，觉得自己的眼泪又有些不受控制，连忙转过脸去。他没看到，在他撇过头去的时候，韩毅的表情变得冷淡了许多，如果不是林文今天告诉他，他大约永远都不会知道还有这么多事。
林文接纳韩毅作为他朋友之后，他们之间的相处总算不再跟之前一样别扭了，林文大大方方地跟韩毅相处，以朋友相称。不过他还是话少，这点没辙。林文虽然有了新朋友，但过去的事情对他的影响依旧存在，他并没有从那段故事中走出来，他只是多了一个让他愿意将故事分享出去的人。
也正是因为如此，林文在听到韩毅答应帮助陈波的时候，才会觉得不理解，才会觉得恶心。
哪怕时间过去这么多年了，他觉得自己早就看淡了，走出来了，甚至能劝韩毅跟陈波言和，却依旧无法原谅陈波，更无法接受当年他信任的朋友居然会在现在跟陈波站在一边。林文觉得自己不落井下石已经是对得起陈波了。
这些年，他虽然一直尽可能保持着内心的平静，但在遇见一些与自己有关和相似的事情时依旧会控制不住自己。之前知道张道成被欺负的时候，林文其实很担心张道成遇见跟自己一样的事情，但他自己的办法肯定是不能给张道成用的，就只能去求助韩毅。好在张道成并没有发展到他当时那么坏的地步。
尽管如此，林文的情绪波动依旧没有抵达过今天的程度，今天大约算得上是他在过去六年里最痛苦的一天。林文觉得自己真的好别扭，明明劝他们和解的是自己，现在看到他们真的互相帮助了，又觉得不甘。
林文躺在床上，痛苦的呼吸着，眼泪已经顺着眼睛两侧流淌在了头发上，被子上，湿润的触感让他像是涨潮时搁浅在沙滩上的鱼。
门外传来敲门声，林文没有抬头，他知道是谁，他不想见他。
门外的人敲了一会，见里面没有反应，又安静下去。林文闭上眼，游离在梦境与现实之间，他好像要睡着了，但是一直没有，口袋里还没来得及关机的手机不断地震动，让他醒来。
林文深吸一口气，掏出手机丢到一边去，他现在谁都不想见。他什么话都不想听，他想睡一觉，越久越好，最好再也不要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