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央成为司令太太已经将近六个年头了,虽然这桩有名无实的婚姻谈不上半点感情,但平心而论,王玉衡还是给了她不小的关照。梨央自认为是个不太中用的女主人,读书少、见识少,一到大场合就怯场,王玉衡也没嫌弃她,将家中大小宴会悉数交给她筹办,才让她渐渐成长起来。
这次声势浩大的认亲宴依然由梨央整体统筹,为了达到满意的效果,她不得不花费大量时间跟策划公司一起准备活动的相关事宜。
宴会前一天晚上,待所有流程彩排结束已经过了八点,梨央拖着疲惫的身子从虞隍酒店走出来,想稍微透口气再回家去。
正当她扭着手臂舒展筋骨的时候,突然发现不远处的树林里站着一对男女,最初还以为是夜间私会的小情侣,但隐约又感觉那男子的身型有些眼熟,于是鬼使神差地凑近一看,竟是龙茗和他的未婚妻鹤田怜子。
奇怪,这么晚了他们来这里做什么?梨央本来没有听八卦的心思,奈何两人讲话的语气越来越急躁,仿佛马上就要吵起来了。
只听龙茗不满地抱怨:“你不要闹了,明天可是王家的大日子,出了意外你我都担待不起,有什么误会不能等到之后再解释?”
鹤田怜子冷笑一声:“你又想把事情搪塞过去是不是?我告诉你,没门!今晚必须跟我解释清楚,柳垂怜到底是谁!”
听到他们扯上了怜儿,梨央心里一沉,竖起耳朵听接下来的对话。
“你不是已经调查过了吗?她早在六年前就去世了,你还想要怎样?”
“呵,都死了六年了,你还对她念念不忘,真是个痴情种啊。”
龙茗气得直摇头。“我不能理解你想表达什么。”
“跟我装糊涂?你要是真不在意她,为什么钱包里还夹着她的照片!”
龙茗吸了一口气:“麻烦你给我留一点私人空间好不好,我自己都想不起来钱包里什么时候有过照片了。”
鹤田怜子凑上前一步,阴恻恻地说道:“龙茗,别看你表面上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其实跟王玉衡一样,骨子里就是喜欢这种风骚的歌女吧。不止是柳垂怜,还有你和司徒蓝樱的那堆破事,真以为能满得过我?”
见龙茗沉默不语,她火气又蹿了几丈。“哼,我知道的可多了去了,柳垂怜和你们的司令夫人是同个剧团出身的歌女,关系亲密无间,既然你不肯说,我直接去问她好了,她现在就在酒店里面吧,走,我们去找她!”语罢,当真就往虞隍酒店的方向走去。
“你冷静一点,咱们有话好好说。”
龙茗见她闹得厉害,只能放软了语气:“我向你承认,我年轻的时候确实犯过很多男人都犯过的糊涂,流连花丛,最爱听曲,阴差阳错地就跟那姑娘谈了段恋爱,但我们身份太过悬殊,她没有读过书,除了唱歌外跟我几乎没有共同话题,结婚是万万不合适的。”
他顿了一下,又道:“后来兰芝歌舞剧团闭门停业,我也随家人离开了陈阳城,久不联系,感情早就淡了,本来是要分手的,却又遇上了呈央明珠塔失火这码事。她是那场大火唯一的遇难者,我心里非常遗憾,所以才留了些遗物做纪念。”
“管你有什么理由,我就是不允许自己的男人身上带着别的女人的东西,把你的钱包给我!”
没等龙茗反应过来,鹤田怜子直接伸手把他口袋里的钱包夺过来,然后从夹层中抽出一张小小的黑白相片,当着他的面撕了个粉碎。
“你......你......”龙茗将手臂举在半空中,踌躇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没有阻拦。
“撕吧撕吧,你想撕就撕吧,说到底只是对逝者的纪念,感情早就谈不上了,说不定眼睛不见,心里的疙瘩也就解开了。”
此时躲在暗处的梨央已经气得眼球充血,鹤田怜子却依然不依不饶:“其他遗物在哪里?你要真的放下了,就把她所有的遗物全都烧掉!”
这样的要求连龙茗都觉得过分:“你未免太荒唐了,那是人家的东西,我怎么能随意处置?”
“都化成一抔黄土了,还能知道什么?我看你不是放不下死人,是存心想给活人添堵!我警告你龙茗,今天要是不把东西交出来,这事就没完,大不了咱们破罐子破摔,反正王家从始至终都没有信任过我们!”
“哎,你总是这样急脾气。”
龙茗无奈地妥协道:“那些东西我压根就没仔细收着,之前司令府清点了一批杂物运到汀兰剧场的仓库里,我因家里空间紧张,也顺道将一些没用的东西送过去了。你要是真的介意,等认亲宴一结束我就取回来,当着你的面烧个干干净净。”
此番话传到梨央耳朵里,如暴雨惊雷,震得脑袋瓜子嗡嗡响。
柳垂怜去世后,她的相片、信件、日记、歌词本等私人物品都是梨央在保管,直到某天龙茗找上门来,说要拿些遗物回去做纪念。梨央见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当真以为他伤痛至极,心灰意冷,于是未加思索就将所有遗物都给了他,以为他会像对待珍宝一样好好爱惜,没想到竟然随手丢进了仓库,还扬言要把它们全部烧掉!不可能,龙茗不可能是这样冷酷无情的人。
鹤田怜子也对他的话表示怀疑:“你不会框我吧?”
龙茗无奈地摊手:“你不是说了嘛,人死不能复生,留着死人东西叫活人不痛快,有什么意义?不如趁这个机会,一把火彻底断了念想。”
“说话算话,认亲宴结束就去仓库取东西,我要亲眼看着你烧干净才能放心。”
“好好好,都听你的,你想怎样就怎样。”
鹤田怜子的态度终于缓和了一些,脸上也重新露出了笑意,攀着未婚夫的胳膊与他一道离开了。
*
梨央知道汀兰剧场闲置后被用做了储物室,如果龙茗没良心,确实有可能把柳垂怜的遗物丢在那里。他那人是个演戏高手,梨央也无心分辨他所言究竟是真话,还是为了哄骗鹤田怜子而编造的谎言,只知道自己应该把怜儿的东西取回来,不能让它们平白毁在这对狗男女手中。
汀兰剧场就在虞隍酒店的不远处,现在过去也不算太晚,只不过柳垂怜的遗物差不多有一小箱子,对于梨央这样瘦弱的女孩来说,独自搬运有点吃力,于是她决定先回家叫个佣人帮忙。
梨央踏进院门,刚好看见一个身材高大、眉目和蔼的中年男子从廊亭中走过来。王家佣仆众多,梨央叫得上名字的顶多一半,对此人更是毫无印象,猜测他应该是刚入宅的新人。
她将那人喊住,询问道:“你是哪间房的?做什么工作?”
男子显然是认识她的,礼貌地回道:“太太,我平日都在府里做事,今天临时被叫回家中帮忙,我姓杨,您叫我老杨就成。”
梨央本来就怕节外生枝,听说他不是家里人反倒松了一口气,直言自己想去汀兰剧场取东西。
然而杨师傅的表情却很为难:“您不晓得,我有个兄弟正好就在剧场做门卫,听说最近查得很严,没有通行证一概不许入内,要不您先托人开个证明?”
梨央蹙眉道:“我的东西有急用,来不及开证明了,就不能凭身份通融一下吗?”
“哎哟,今天刚好是我那傻兄弟值班,他是个死脑筋,不知道变通,难办喽......不过既然您都开口了,咱们想办法试试。”
杨师傅思考了一会,继续道:“我这里有刚买回来的烧鸡和白酒,可以带过去陪他们喝两杯,您就趁机溜进去转一圈,看看能不能找到自己的东西。就算今晚进不去也没关系,明早门卫换班,估计是个好说话的后生,您再来找我,我一定把您带进去。”
此时夜色已深,天气又冷,梨央属实被杨师傅的热情感动到,但又觉得他顾念太多。自己好歹是司令夫人,去仓库取些私人物品而已,至于像做贼一样偷偷摸摸吗?
杨师傅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憨厚地笑了一声,直言道:“底下人的那些花花肠子没您想的那么简单,为了省麻烦,就按我的法子来吧。”
梨央想了想,觉得他所言也有道理,左右不是什么大事,也没什么可多虑的。
两人一起来到剧场所在的织字街上,远远就看到门口站着两个门卫,天气太冷,他们都把脖子缩进了大衣的领口里,不住地跺脚取暖。
杨师傅向前探了一眼,随后懊恼地拍了下大腿,对梨央道:“麻烦喽,还真是我那傻兄弟当班,您也别出来打照面了,趁我们喝酒的工夫赶紧从旁边溜进去,等我把他们喝趴下就进去帮你。”
梨央担心地拧紧了眉头:“这样不合适吧,万一被人看见,有理都成没理了。”
“不碍事,您按我说的办,一切有我兜着。”语罢,杨师傅提着酒肉大大咧咧地走了上去,梨央远远看着他跟那俩人拉扯半天,终于还是跟他们进了屋里。
梨央稍微松了一口气,又再原地等了一会儿,确认剧场门口无人看守,这才鼓起勇气走了过去。
剧场旁边搭了一个专供门卫歇脚的木头屋子,墙面上奢侈地装了一扇玻璃窗,即使坐在里面也能观察到室外的情况。不过此时屋里烧着热水,窗户完全被水雾蒙住了,只能看到一片氤氲的橙色光亮。
梨央放下心来,抬脚往大门的方向走,谁想木屋里突然传来一声大喝:“什么人?”
紧接着,一个满脸大胡子的男人火急火燎地冲出来,瞪着眼睛问:“你是谁?要做什么?”
一瞬间,他觉得这张脸有点眼熟,反应了好一会儿,才用试探的语气问:“太......太太?”
梨央只能尴尬地回答:“是我。”
这时候,老杨和另外一个门卫也跑了出来。大胡子的态度并没有因为梨央的身份而缓和,依然用生硬的口气盘问道:“已经这么晚了,您跑这儿来做什么?”
“我想取些东西。”
“您有通行证吗?”
“我没有......”梨央向不远处的杨师傅投去求助的目光。
杨师傅会意,马上拍了一下大胡子的肩膀,劝道:“太太都开口了,你通融一下。”
大胡子咧嘴笑了一声,没有半点妥协的意思:“您要真想取东西,跟司令打声招呼,再去内务部戳个章,多简单的事啊,何必大冷天的为难我们这些下人。您瞧瞧,我们墙上贴着规章制度,出事了可是要掉脑袋的。要不您先回去,等明儿个手续齐了再来?”
话说到这个份上,梨央也不可能没脸没皮地硬赖着,只能幽怨地扫了一眼杨师傅,而后先行回去了。
大胡子跟另外两个人重新回到小木屋里,突然觉出不对味来,向杨师傅问道:“那女的为什么跟幽灵似的,突然就出现在剧场门口?不会是你小子跟她串通好了吧?”
杨师傅急忙啐了一口,回道:“你脑瓜子里想的都是什么玩意儿?人家是司令大人明媒正娶的老婆,整个剧场都是人家的,还不是想来就来?你个看门狗还真把自己当人了。”
大胡子喝了一口酒,又啃了一口肉,整张脸红彤彤的,一点也不为老友的讽刺而生气,反道:“司令要是真拿她当自己人,我敢用那个态度跟她讲话?有些事大家都心知肚明,说透就没意思了。”
梨央回到家里,越想越觉得委屈,自己又没做什么出格的事,却被平白羞辱一番,心里实在不痛快。但仔细想来,大胡子说得也没错,自己跟王玉衡同住一片屋檐下,这种小事跟他说一声不就成了,何必弯弯绕绕地讨麻烦?
过了半个时辰,王玉衡结束工作回到家中,梨央主动找他,表示想在明天晚宴结束后去一趟汀兰剧场。
如此小事,却引起了王玉衡极高的警惕,他板着脸问道:“有什么事情非要这时候去办?明天的晚宴有那么多宾客需要招待,处处离不开你,你不懂得轻重缓急吗?”
梨央没想到他会是这种态度,索性将今晚偷听到的对话如实讲了出来,想着王玉衡虽然不爱自己,但平时也会纵容自己的小性子,总不至于连这点忙都不帮吧。
没想到王玉衡十分激动,甚至连呵斥的声调都提高了几度:“你听龙茗那小子胡说八道!他又不是我们司令府的人,怎么可能把那堆晦气玩意儿放到剧场去?纯粹是为了敷衍鹤田怜子那个妒妇罢了!你总是这样,听风就是雨,做事不动脑子!蠢得无药可救!”
这是结婚以来他第一次用如此严厉的语气训斥秦梨央,以至于来送茶的小丫鬟都被吓得退了出去。
梨央不甘心地嗫嚅道:“我也没有完全信任他,不过是以防万一,看一眼又不费什么力气......”
王玉衡不耐烦地拍了一下桌子,毫无余地地警告道:“好了,这件事到此为止!不要再给我添乱子了!明天好好盯着宴会现场,哪里都不许去!否则休怪我不客气!”
*
认亲仪式当天,天空中密布着大团大团的浓云,树叶被风吹的哗哗作响,空气闷得叫人喘不上气来,仿佛马上就要下起一场倾盆大雨。梨央惦记着柳垂怜的遗物,心情也像眼前的天气一样沉重。
今天的第一场活动,也就是最重要的认祖归宗仪式,于午时在王家祠堂举行。
祠堂正厅上方高悬着金字匾,两侧配有联对,供桌上摆放着列祖列宗的排位,牌前供奉着香炉和各色瓜果。叶彩航跪在红色的蒲团上,当着一众家族宗亲的面,向坐在太师椅上的王玉衡磕上三个响头,而后,王玉衡亲手为他戴上一把纯金的长命锁,再请族中长辈在族谱上添了名字,仪式就算是完成了。
宗祠活动向来排斥女人,再加上梨央不是原配夫人,因而并未在祠堂露面,不过这也正好帮她减轻了负担,可以全心应付今晚的大型宴会。
认亲仪式是再传统不过的宗祠活动,只有少数同姓族人才能参加,相比之下晚上的宴会可就洋气多了。
宴会场地设在英国商人刚刚修建完成的欧式风格的虞隍大酒店,室内足足可以容纳五百人同时用餐。宴会环节由晚餐、酒会和舞会三部分组成,宾客们将从傍晚一直欢庆到午夜。自从前几年开启宵禁以来,陈阳城已经很久没有举办过如此隆重的宴会了。
按照请帖上的要求,男客要穿西装,女客要穿礼服。到了晚上,在一众西装革履的绅士中,叶彩航也换上了做工考究的深灰色马甲,打着领结,踩着锃亮的小皮鞋,梳了个时髦的背头,妥妥的贵族小公子。梨央作为女主人,穿了一条十分扎眼的大红色礼裙,收腰鱼尾,奢华贵气的同时又不掩曼妙好身材。
穿成这样倒不是梨央爱张扬,一来是自家主场她要给王玉衡赚足面子,二来是她自己喜欢红色,这也是她跟司徒蓝樱为数不多的共同喜好。
晚宴上的菜品是西式餐点,外观精致但分量可怜,好在大家来之前都用过点心,不至于在这种场合大快朵颐。简单用过餐后,就要进入下面的酒会环节。梨央一直忙着接待客人,连口水都没喝上,终于等到名单上的人都到齐了,她可以去二楼的休息室歇口气,再换下一套礼服。
虞隍酒店的内部设计参考了欧洲王室的豪华城堡,一楼通往二楼的楼梯位于宴会厅正前方,宽度足有三四丈,两侧立着雕刻了复古花纹的金色栏杆,台阶上铺着湖蓝色的长绒地毯,一袭红衣走在上面,简直比明星登场还要亮眼。
梨央今晚出尽了风头,倒也不在乎这些了,只是没想到刚刚提起裙摆走上几阶,身后大门突然哐当一声,大敞四开。紧接着,一个女人身姿款款地走进来,瞬间吸引了满场的目光,大家面面相觑,全都无比诧异——叶珑心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穿了一条暗紫罗兰色的拖尾长裙,衬得皮肤愈发白皙光亮,这么多年过去了,岁月似乎未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她还是像以前一样美得超尘拔俗,哪怕是女客都无法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但在梨央看来,她就像童话睡美人中那个因为没有收到邀请函而施下诅咒的卡拉波斯仙女,等她一开口,马上就会有人遭遇不幸。
此刻全场最惊喜的莫过于叶彩航了,他像一只快乐的小狗,兴奋地冲到了这个莫名出现的女人身边。叶珑心轻轻拍了拍他的脑袋,而后在人群自动分开的空地上径直往前走。
梨央看着她坚定的脚步,心里生出一种不妙的预感,迅速转过身去,‘蹬蹬蹬’地往上跑了几步。这时,背后突然传来一声熟悉的呼唤——“梨央!”
她没有理会,反而加快了脚下的步伐。
背后的声音猛地抬高了一个音量——“秦梨央!”
一瞬间,所有人都抬起脑袋,将视线聚焦在蓝色楼梯上那一抹赤红的身影。梨央只得停下脚步,回过头来,正对上叶珑心那双微微眯起的,陌生又危险的眼睛。
宴会厅内鸦雀无声,叶珑心冷冷开口,一字一顿,声音如洪钟一般在偌大的空间里回荡不绝。
“你可真是长本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