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宁欢不想在叶珑心面前表现出自己的软弱,但在见到彩航的一瞬间,还是忍不住落下泪来。这些年孩子就生活在不远处,她也偷偷跑去看了几次,其实并不算陌生,但是以母子的身份相见还是第一回,欣喜之余不免有些紧张。
她弯下身子,向孩子招了招手:“彩航,过来给娘看看。”
彩航的脸上写满了抗拒,身子缩在叶珑心背后,死拽着她的衣角不肯松手。
叶珑心回手拍了一下他的脑袋,低声训斥道:“你娘叫你呢,还不快过去,没礼貌。”
彩航这才不情不愿地往前挪了几寸。
叶宁欢很想抱抱他,又怕自己的热情把他吓坏,手臂伸出去一半,不知该举起还是该放下,整个人呈现出一种扭曲又怪异的姿势。可即便如此克制,彩航还是排斥地向后退了两步。
母子关系生分到这个份上,叶宁欢脸上的欢喜已经完全被苦涩取代了。
叶珑心倒是没有任何不自在,语气轻松地宽慰道:“小孩儿都别扭,等熟了就好了。”
叶宁欢只能强笑:“我知道,不为难孩子。”
叶珑心不爱啰嗦,简单交代几句认亲宴的相关事宜后,便起身回去了。本来她想把彩航留在这住几天,让母子俩培养下感情,免得在王玉衡面前表现得太难看,但臭小子说什么也不愿意,扯着嗓子又哭又闹,听动静还以为是年头岁尾要杀鸡呢。叶珑心有求于这小祖宗,不敢来硬的,只能又将他牵了回去。
叶珑心感觉他真是越大越不听话了,表面上装得可怜巴巴,心里主意却正得很,将来保不准会惹出什么祸来。要是这次计划顺利,还是把他丢给叶宁欢养吧,自己这个“假娘”已经当得精疲力竭了。
前往陈阳城认亲的日子很快就到了,两座城市距离不远,但路不太好走,坐小汽车过去也要几个钟头。叶宁欢想借这段时间跟孩子亲近亲近,彩航却上了犟劲,铁了心地不搭理她,无论说什么都垂着脑袋一概不吭声。
叶宁欢不是温柔的软性子,要是被别人这样对待早就气得炸毛了,可眼前是她的亲生儿子啊,她有什么立场要求一个从未相处过的孩子马上接纳自己?难道要对孩子说,娘亲为了生下你差点难产死掉,你从小被坏人抱走,娘亲每日每夜都活在思念的痛苦之中,娘亲付出了这么多,你真是太没有良心了。
小孩子不懂大人间的恩怨,更不懂何为伦理道义,像雏鸟一样只认得睁眼见到的人,但孩子总要慢慢长大,学会思考和明辨事理,只要拿出时间和耐心,一切都会变好的。
汽车穿过一片被茂密枝叶笼罩的阴沉沉的山路,终于行驶到宽阔的官道上,道路两边是一望无际的萌发中的稻田。此时夕阳西斜,赤焰般的层云、由明到黯的天空、金粉色的大地共同构成了一副波澜壮阔的画面。叶宁欢无意欣赏风景,她看着彩航紧缩在窗边的小小身子,心情就像天上的落日一般,几乎沉到了地平线以下。
她根本没有时间,也没有机会去挽回与孩子的感情啊!
*
虽然王家和叶家早就撕破了脸皮,但叶宁欢带孩子回来,仍然受到了非常热烈的欢迎。司令府不仅派出了一整支车队迎接,还安排他们住进叶珑心曾住过的龙啸公馆。王玉衡为了见侄子,更是提前推掉了所有公务,一早就带着秦梨央在公馆中等候了。
王玉衡是个刻板又严肃的男人,平时就算有天大的好事也不会露出笑脸,今日见到彩航却难掩喜色,牵着他的小手仔细端详。啧啧,瞧这眉眼,这神态,根本不需要滴血认亲,分分明明就是王家的种,绝对不会出错。
叶彩航这个小鬼头也是会看人的,他晓得王玉衡不是好惹的人物,不敢像对待他娘那样耍性子,乖巧地喊了一声伯伯。王玉衡听得心花怒放,当即将准备好的见面礼送给了他,大体是金条金锁之类的,虽然价值不菲,但叶家也不缺这个,权当是一份心意了。
王玉衡向来厌恶叶家人,但叶宁欢是帮王家传宗接代的功臣,因此对她态度还算友善。几人简单聊了聊彩航的读书情况,生活习惯这类琐事,天色就开始暗了,按照习俗男子不宜久留,王玉衡表现得颇有风度,借着军中有事先一步离开了,只留下梨央独自招待客人。
秦梨央与叶宁欢并不算熟络,只因当年二小姐在郊野山庄挺身解围,梨央一直感怀在心,认定她是善良有正义感的好女人,也真诚地祝福她和王泗源的婚姻。时隔这么多年再见,梨央回想起那个闷热的夏夜,目光如炬的姑娘分开汹涌的人潮坚定地走向自己,内心依然涌起了澎湃的情绪。
“好久不见啊,梨央。”王玉衡离开后,叶宁欢明显放松了很多,脸上的笑容也更加真挚了。
梨央亲热地拉起她的手,回以明媚的微笑:“宁欢姐姐,见到你真好!”紧接着,她又将目光转移到彩航身上,热情夸赞道:“这孩子长得很像你和泗源哥,聪明又漂亮,真讨人喜欢。”
见彩航的表情有点困惑,叶宁欢赶紧向他介绍:“这位是你的伯母,也是我和你爹爹的旧友。”她怕自己的话不够分量,又补充道:“伯母也是你姨姨的好朋友。”
听到这层关系,彩航的小脸马上“多云转晴”,乖乖唤了一声伯母后,又问道:“请问您是秦梨央吗?”
梨央有些惊讶:“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彩航凑到她身边,露出一副天真无邪的笑脸:“姨姨让我代她向您问好,她说万一伯伯死掉了,你可以来霖海跟我们一起生活。”
叶宁欢吓了一跳,赶紧弯下腰捂住他的嘴巴,急道:“你在说什么!活腻歪了吗!”随后赶紧向梨央解释,小孩子不懂事,你千万别跟他一般见识。
梨央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声音也沉了几个度:“跟孩子没关系,只不过叶小姐还是一如继往地喜欢给人添堵呢。”
叶宁欢微微翕动了几下嘴唇,半晌后才苦笑着摇了摇头。“原来你还在记仇。”
梨央叹道:“我要是真记仇,早就想法子报仇去了,我只是觉得自己跟她不是同类人,不想再有交集罢了。”
语罢,她俯下身子,用异乎严肃的口气向彩航警告道:“刚才那句话,绝对不可以对其他人提起!千万记住,祸从口出!”
*
离开龙啸公馆,梨央回到自家院子里,刚好撞见同样从外面回来的秦淮安。这几年他个子长高了很多,小脸变得愈发清瘦,鼻梁上架了一副圆框眼镜,怀中捧着厚厚一摞子书,看上去已经是大人的模样了。
梨央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很长时间没跟他聊过天了,现在正好有空,便将他唤进了房间。
“你最近都在忙什么?每天早出晚归的,连个影儿都见不着。”梨央一边给他倒水,一边疑惑地问道。
淮安不瞒她:“我最近在给一家杂志社帮忙,写写文章,赚些零用钱。”
梨央蹙起眉头,显然对这个回答感到意外——淮安还不到独立谋生的年纪吧,难道是零用钱不够吗?按理说不应该啊,她跟别家太太打听过学生的日常开销,自己给的钱肯定只多不少。
她不无担心地提醒道:“你现在是学生,还是把主要精力放在学业上吧。”
淮安乖巧地回答:“我现在所做的都是精力范围内的事情,并不会耽误学业,只是想借机体验一下社会生活。”
梨央无奈地摇了摇头,而后又想起了另一件事。
“前段时间你们学校的老师找过来,说你的成绩很优秀,中学毕业后可以考虑去欧洲留学。我觉得这个建议很不错,年轻人就应该出去多见见世面。我跟司令讲了这个事情,他也愿意支持。他对你的功课一直很满意,还说等回来之后在司令府给你安排个要职。”
淮安急忙打断她:“姐姐,你不用为我考虑那么多,我现在吃饱、穿暖、有书读已经心满意足了,再过两年靠自己谋生也不成问题,我不想再亏欠司令了。”
梨央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叹了一口气。
“你还是老样子,什么心事都不肯跟姐姐说,其实我知道你在学校过得不开心,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趁机换个环境,进一步提高自己呢?至于王玉衡,你有什么亏欠他的?要不是他,你的腿也不会伤成这个样子,直到现在我都解不开这个心结,恨不得叫他多补偿一些。”
淮安认真道:“姐姐,我不会出国,也不准备去司令府做事,我已经找到自己的人生方向了。”
梨央有些吃惊:“什么?”
“我想成为一名记者,以笔代枪,为无数苦难中的人民谋求公平和正义,这就是对我而言最有意义的事。”
抒发完壮志后,淮安也感觉自己太过少年意气了,姐姐可能会像其他人一样嘲笑自己,但梨央愣了几秒后,意外地回道:“当记者很好啊,是读书人应该做的事情,你有权利选择自己的人生,只要兢兢业业做正事,我不会为难你的。”
她的目光看向了淮安身边的一摞杂志,问道:“这些都是你编辑的文章吗?可以给我看看吗?”
“这......”
淮安忐忑地递了一本杂志过去,一边偷瞥姐姐翻书的动作,一边止不住吞口水,他不确定姐姐能不能看懂书中那些慷慨激昂、重逆无道的言论。
过了一会儿,梨央合上书,轻轻叹了一口气,脸上的表情晦暗不明。“姐姐这辈子吃了很多不读书的亏,却也知道笔诛墨伐有时候比战场上的真刀实枪还要危险,你务必要保护好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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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王家喜得继承人,司令府上下都跟着乐乐呵呵,但城内近期的局势却不怎么太平。泗水河两岸暂时停战后,王玉衡开始大力整顿内务,严查内鬼,一番清算后,大批间谍浮出水面。这些人蛰伏了很长时间,有的甚至混进档案室,泄露了大量机密资料。
王玉衡在愤怒之余又感到一丝庆幸,幸亏之前听取龙茗的建议,先一步将陂郊战役的军备资料全部转移出去,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这几年来,王玉衡一直为保密工作头疼不已,虽然他可以让间谍付出最惨重的代价,但他同样无法承受机密泄露的风险,因此急于寻找一处比司令府更加安全、隐蔽的地方存放核心资料。
后来经过几番考量,终于定下了一个周全的好地方。
他和秦梨央结婚之前,从陈德手中盘下了汀兰剧场,并用它做了一段时间的官方接待场所,无奈场地实在太大,每次启用都要耗费很大的成本,最终还是闲置下来,只留了几个偏厅偶尔接待客人,其余空间全部用来堆放杂物了。
汀兰剧场地处市中心,又是官家场子,即使二十四小时派警卫巡逻也不会太显眼,如果在这里改造出一间机密档案室,完全可以做到“大隐隐于市”。
敲定主意后,设计和建造工作很快就开启了。档案室位于剧场主舞台的正下方,入口就设在了舞台地面上,由高人布置了极为巧妙的机关,如果不懂其中的玄妙,就算把每一块地板都撬开也不可能找到。
档案室建成后,为了避免节外生枝,王玉衡几乎不会亲自过来,就算是派刘诚毅跑腿,也要选好时机,谨慎再谨慎。至于府中其他人,更是连新建档案室的消息都不曾听说过,更别说找到精心设计的入口了。
叶彩航的认亲仪式安排在三天之后,当天分别要在王家宗祠和虞隍酒店举行两场活动,邀请了数百位宾客和陈阳城几乎所有的媒体,想必一定非常热闹。
王玉衡骨子里多少有点浪漫情结,譬如当年在呈央明珠塔与王泗源决一死战,享受的就是凡间璀璨中那一份独有的孤冷决绝。
如今这场难得的盛宴他自然不甘心白白浪费,准备让刘诚毅再跑一趟汀兰剧院,将司令府最后一批重要的合同、地契,还有银票全部搬运过去,如此一来,他心里的石头就能落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