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玉衡平生最讨厌的就是计划被打乱,偏偏天不遂人愿,今晚本该去汀兰剧场转移机密文件的刘诚毅被家里的疯狗咬成重伤,一早就被送去医院做手术,据说缝了几十针,摊在病房里床都下不了。王玉衡恨他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年纪越大越不稳重,满脑子只有吃喝嫖赌,不如告老还乡算了。
以他执拗的性子,自然不甘心如此重要的事情就此作罢,他努力回忆了一遍档案室入口处的开启机关,感觉记得大差不差,便决定舞会期间亲自跑这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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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婆娑,树影斑驳,酒店的后花园里飘着雨后特有的草木清香。
叶珑心没有穿奢华的定制款礼服,也没有佩戴任何昂贵的首饰,就连头发都盘得相当随意,看起来像是临时起意才来参加这样一场宴会,但她天生拥有令人艳羡的好身材和绝美容颜,同时又有名门世家培养出来的不凡气质,光是端端站在那里就已经贵气逼人了。
梨央暗暗恨自己不争气,一遇到这个女人马上就输掉气场,像个犯了错等待挨批评的小孩。
融融月色中,叶珑心用晶亮的眸子将梨央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总听人说她这几年变化很大,做了司令太太,愈发有气质了,可现在看来跟以前也没什么区别,傻气都快从天灵盖冒出来了。
“你找我有什么事?”梨央低头盯着脚尖,声音比蚊子还要轻。
叶珑心似乎心情好了很多,微微倾了倾身子,含笑着问:“气性就这样大?”
梨央扭过头去。“我没有生你的气,我压根就不认识你。”
“那你刚才躲什么?就跟耗子见了猫似的。”
梨央恼得要命,张口便问:“你怎么也来陈阳城了?前线还没彻底停火呢,就不怕王玉衡把你抓来做人质?”
叶珑心玩味地眨了眨眼。“人质我做过啊,感觉还不错。”
雨后的天气冷得要命,梨央实在没有跟她东拉西扯的好兴致,索性直言道:“听说最近霖海那边不太平,你不是应该忙着处理公务吗?怎么有时间跑来这里跟我扯闲话?难道是不甘心彩航认祖归宗,想跟王玉衡上演一场夺子大战?”
“嗯——别说,我今天就是为你来的。”叶珑心稍稍收敛了一下表情,认真道:“我要送你一句忠告,务必离龙茗和日本人远一点。”
梨央顿了一下,脱口而出:“要你管。”
叶珑心抱起肩膀,似笑非笑地扯了下嘴角:“你这傻小孩,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梨央将她的话咀嚼了一番,倒也品出一些微妙的滋味来,遂回道:“龙茗确实变得跟以前不一样了,虽然言谈举止、处事方式还是老样子,但总感觉哪里不对劲,可能这就是女人的直觉。”
就说龙茗想要烧毁遗物这件事,要是放在以前,梨央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相信,但结合他近期的种种表现,又觉得做出这种极端行为也没什么奇怪了。
她琢磨了一会儿,接着道:“至于鹤田那一家子,这里没人信得过他们,不过是利益上的合作罢了,之后我会找机会再劝劝王玉衡。”
叶珑心眉眼一弯,突然开始不正经起来:“没想到你还挺关心自己的好相公,怕不是已经日久生情了吧。”
梨央闷哼一声:“他就算死在今天我也不在乎,但我不能眼睁睁看他干那些遗臭万年的事儿。”
叶珑心笑道:“你放心,我不会让他有机会的,我这个人啊,最痛恨的就是汉奸了。”
她轻轻扭了下脖子,又道:“王玉衡这个人虽然有些头脑,表面看着很强势,但骨子里跟王泗源是同一种人,我认为他做我的对手,还稍微差了点意思。”
梨央暗想:若是几年前叶家风光最盛的时候,夸几句海口也无伤大体,但你现在刚刚打了败仗,把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送来求和,两只脚都站在人家的地盘上,怎么有自信说出这种话。
叶珑心不屑地挑眉:“反正好戏还在后头呢,你别傻乎乎的,把自己给掺和进去了。”
“好——您的建议我收到了,咱们赶紧进屋吧,天气这样冷,别把您娇贵的身子冻出病来了。”梨央觉得该说不该说的话已经全说完了,也没看她,直接转身向大堂的方向走去。
“梨央,我真的是今天临时决定过来的!”叶珑心突然从背后叫住她,声音中透着一丝急迫:“我知道这样做非常冲动,非常不理智,非常危险,但我还是来了!”
“你到底想干什么?”梨央回过头,见她表情不像说谎,愈发摸不着头脑。
“我的车就停在酒店门口,时间不等人,必须马上回去,你.....能不能跟我一起走?”
“什么?”梨央蹙起眉头,直言道:“我觉得你有点不正常。”
确实,主人家里正热热闹闹地办着宴会,突然要求女主人跟她去一座敌军驻扎的城市,怎么想都不是一个精神正常的人能够提出来的。
叶珑心少有的语无伦次:“我不会要求你久住,只要呆上十天半个月就好,我也说不清怎么回事,就是心里慌得很,总有种不好的预感。”
梨央叹了一口气:“叶小姐,你们是做大事的人,为了争权逐利恨不得每天挖坑算计彼此,我能理解,也无权干涉,但我只是一个能力、心力都有限的普通人,实在不想卷入你们的筹谋之中,拜托放过我吧。”
她向路口亮着车灯的方向望了一眼,随即摇了摇头,转身离开了,只留下叶珑心一个人在原地无声地叹息。
回到宴会厅的时候,舞会马上就要开始了。梨央并不擅长跳舞,加上被叶珑心搅得心情烦躁,决定起身去前院透口气。
刚刚出了大门几步,她看见三五个工人抬着大大小小的板材道具迎面走来,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抱怨道:“这一晚上都折腾几回了,饭都没吃一口,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领头一个穿花棉袄的中年女人回头啐道:“懒鬼,剧场的仓库到这儿才有几步远?早年仓库建在东郊,一次来回几十公里,也没听人这样抱怨过。”
梨央见他们行为蹊跷,遂拦上去询问:“宴会不是还没结束吗?怎么现在就急着把东西撤走?”
领头的大婶也是一肚子怨气:“谁说不是呢,这些板材本来在过道里放得好好的,不知怎地就绊倒了一个醉酒的洋大爷,哎哟喂,人家多金贵啊,当时就把咱们管家大人吓毛了,非要一个小时内将杂物全都撤走,还能咋办?就可着我们这群下人祸害呗。”
哦,听上去也不是什么大事。梨央稍微放松了一些,又问道:“你们要去汀兰剧场的仓库吗?可有钥匙或者通行证?正巧我也想取些东西。”
说话的工夫,这位大婶已经认出了梨央的身份,语气瞬间温和起来。“哎哟,太太,我们这些干粗活的下人怎么可能拿到仓库的钥匙,不过管家已经跟仓库那边的官爷讲好了,专门为我们开放一个钟头,大门开着,人直接进去就行了。”
语罢,她抬头看了一眼酒店外墙上的时钟,猛拍一下大腿,焦急道:“哎哟,已经到点了,您要是想去可得抓紧时间了!”
梨央知道机会难得,没有过多犹豫,当即动身向汀兰剧场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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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会开始之前,王玉衡按照计划,向客人们声称不胜酒力,回到客房稍事休息,转身便提着一箱文件去了汀兰剧场。此时夜色已深,天气寒冷,街上几乎没有行人,就连仓库的门卫都被他提前支开,一切进行得非常顺利。
曾经辉煌一时,能够容纳上千人的主演出厅已经很久没有接待客人了,进来一看,到处都堆积着厚厚的灰尘。
王玉衡倒也不嫌弃这个,一步跨上舞台,径直走到了正中央的位置。为了避免打草惊蛇,他没有打开室内灯,而是将自己带来的一盏煤油灯放在地板上,微弱的光芒堪堪照亮身边的一小片区域。他用脚试探了几下,确认位置没错后,慢慢蹲下了身子。
舞台地板不久前才翻新过,不再是演出所用的那种廉价的通铺木板,而是专门请人设计过的拼花地板,连片铺下来,十分高档漂亮。外人不知道的是,木板与木板间的排列是有一定规律的,而打开启动机关的关键就是重新排布这些木板的顺序。此番操作相当繁琐,就算是谙熟规律的人,也要用上一炷香的时间才能解开。
相比精通推衍之术的刘诚毅,王玉衡在这方面完全是个生手,面对眼前繁复的花样自然是无比头疼,但没有别的法子,只能将刘诚毅咒骂千遍万遍,而后趴在地面上,用手掌一点一点慢慢挪动着木板。时间久了,头晕眼花,额头上也冒出一层汗珠来。
不知怎地,他总感觉机关的触感有些不对劲,便谨慎地抬头向四周看了一圈。大厅里空空荡荡,安静得诡异,只有外边走廊上风吹打窗子发出的呜呜声,就像一群小孩在悲伤地啜泣。王玉衡不信邪,只当是自己太久没来手上生疏了,重新俯下身子,更加聚精会神地推衍起来。
又过了半柱香的工夫,最后一块木板终于归位,机关发出清脆的“咔嚓”声,随即地板翘起一道缝隙来。王玉衡舒了一口气,挺直腰板,向上伸展脖子,想以此来缓解大脑的眩晕和身体的酸痛。
刹那之间,舞台上方的栅顶突然飞下来一根钢索,索头带有绳套,‘唰’地一下套住了王玉衡的脖子。人还没来得及反应,绳套极速收紧,生生勒进肉里,双手拼命拉扯依然纹丝不动。紧接着,钢索骤然升起,愣是将七尺高的男人悬空吊了起来。
绳套又细又紧,手指吃不上力气,脑袋迅速憋得通红,眼球几乎从眼眶中迸射出来,两条腿拼命扑腾,却因为没有支点,只能随着绳索东一下、西一下地胡乱摇摆,根本无法分担脊椎所承受的巨大压力。
很快,一代枭雄永远停下了挣扎,只留下绳索在空荡的大厅里回荡着‘吱扭吱扭’的声音,直到风停了,魂去了,周遭又重新回归了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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汀兰剧场距离虞隍酒店只有几百米远,没一会儿梨央就走到了。按理说仓库开放工人进出,起码要亮几盏灯才对,可远远看去整幢小楼一片漆黑,只有一个面生的年轻门卫在门口孤零零地守着,场面比昨晚来的时候还要冷清。
梨央觉得有点蹊跷,便在路灯下面踟躇了一会儿,没想到小门卫一眼瞥过来,主动喝住了她:“你是什么人?为什么在这里逗留?”
呃——这些门卫怎么眼神都这样好。
梨央无奈,只能凑过去套近乎,听他口音有些陌生,遂问道:“小官爷是外地人吧?陈阳城最近冷得厉害,做这份营生属实辛苦了。”
这小伙子是个爱讲话的,见梨央生得漂亮,也乐意跟她多聊几句:“是啊,表叔上个月刚把我带到陈阳城谋差事,我没啥本事,就被打发来看场子了,你看看,我还穿着南方的单鞋呢,脚都快都麻了。”他发现自己扯远了,马上换上一副严肃的表情,追问道:“这么晚了,你来这里干什么?”
梨央眼珠子一转,回道:“酒店那边的管家让我取些东西。”
“哦——是刘婶手下的人吧,怎么这么早就来了?算了,你进去吧,大冷天的,早忙完早回家。”
从大门走进去,走廊里同样是一片漆黑。梨央对剧场的结构十分熟悉,但因为刚才那个小门卫讲话有点蹊跷,于是踹了个心眼,没有直接打开走廊上的吊灯,而是摸黑往右手边的小仓库走。
刚刚走过一个拐角,她突然感觉身边拂过一丝刺骨的凉风,奇怪,窗户都是关着的,怎么会有风呢?借着月色一看,原来旁边竟是主演出厅的小侧门,门开了一道缝隙,有风呼呼地吹出来。
可是里面为什么会有风呢?她好奇地用手推了一把,许久没有开合的铁门发出巨大的‘嘎吱’声,吓得她差点心脏骤停。脑袋探进去后,她看到了极为诡异的一幕:空旷又黑暗的空间里,只有舞台上亮着一簇小小的光,好似一团幽幽的鬼火。
难不成是鬼怪在废弃的剧场里聚会?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她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爬上舞台,凑近一看,原来是一盏快要燃尽了的煤油灯。向周围打量一圈,很快就发现了不远处的铁皮箱和地板上翘起的缝隙,用手探了探,明显有风从下面吹上来。
很显然,这个地方刚刚有人来过,他想把箱子放进地下的密室,或者刚刚把箱子取出来,但是临时有什么事打断了他......
这时候,不知屋子的哪个角落又吹来一股凉风,梨央听到头顶上传来‘吱嘎——’‘吱嘎——’的响声,抬头望上去好像有个模模糊糊形状,但看不真切。她拾起地上的煤油灯,高举过头顶,骤然看见一个人吊在自己的头顶上,伸着舌头瞪着眼睛,两条腿还在微微地晃动。
“啊——啊————”她向后跌倒下去,发出撕心裂肺的喊叫声。
很快,外面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一群人冲进了演出厅,按下电灯开关,整个大厅瞬间变得锃明瓦亮,舞台上的骇人的画面全然呈现出来,紧接着,所有人都发出了惊叫。
“杀人啦———”
“杀人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