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除了之前那个小姑娘，还有一个三十来岁的中年男人，男人也是一身干净整洁的旧棉袍，头发高高束起，唇上留着淡淡短须，见着这一大屋子人，他有些发愣，但也很快找到了众星拱月般的白柒，一眼就知道这个贵气的年轻人是这些人的主子。

他不卑不亢，微微躬身，道：“这位贵人，小女不懂事，收了贵人的铃铛，在下看过了，这铃铛价值非凡，我们万万不敢收，还请贵人收回。”

说着，便捧出那枚铃铛，白柒见他用一块干净的帕子将铃铛包裹起来，可见珍重之意，不由得心生好感，于是温声说道：“铃铛是赔你们的，小姑娘极其爱惜你给她做的布铃铛，对她来说，那铃铛又何止价值千金，所以，这金铃铛也不算贵，更何况，这铃铛是内子送的，她送出去的东西，我可不敢要回来。”

男人一怔，抬眼看去，似乎想从这一群好奇打量自己的美人当中找出正室夫人来，他见这些女人都笑，只有宋知意坐在白柒身边微微抿唇，便对着宋知意道：“还请夫人收回铃铛。”

宋知意浅笑：“你倒是好眼力，不过本……夫人送出去的东西，从来没有收回的道理，你这是要打我的脸吗？”

男人一下子噎住，当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白柒起身拉过他，笑道：“你倒也不必这样惶恐，一个铃铛而已，收了就收了，要真觉得过不去，就来一起坐坐，和我们说说话吧。”

男人拗不过，只好拉着小女孩在一旁坐了，西月和逐秋把点心端过去一些，又给他们倒上茶，还体贴地问道：“小姑娘可能喝茶？”

男人连忙道：“能的能的，穷人家的孩子，没那么多讲究。”

白柒道：“这么小的孩子还是不要喝茶了，晚上回去不好睡觉，德仁，你去要些果子茶来。”

德仁连忙去了，男人哪里肯，正要推辞，却被白柒叫住。

“读书人？”白柒指了指发顶。

大梁朝规定，书生可戴流云簪，这是给读书人的荣耀，男人头上虽是木簪，尾端却刻了流云。

男人点点头，轻叹一声：“以前读过。”

白柒奇怪道：“以前，现在不读了？”

“不读了。”男人局促笑笑。

白柒与他聊了几句，男人倒是个直爽坦诚的人，问什么说什么，即便说道窘境，也只是稍微一顿，并没有遮掩，落落大方，让白柒有种所有苦难对他而言都不算苦难的错觉。

男人名叫凌欢，京城土著，家住扫帚巷，祖祖辈辈都靠卖豆腐为生，他父母尚在时，日子还过得去，双亲见他从小就爱对着春联认字，便咬咬牙，让他去了私塾，却没想到，他读书天分很好，一路考上了秀才，成了扫帚巷出名的文曲星。

但是后来家中遭变，十年前的一场疫病，带走了他的双亲，他便只能自己一边卖豆腐，一边苦读，但是读书是金贵的事情，他一个人卖豆腐的钱仅仅能维持生计，还要靠朝廷给秀才的炭火钱勉强读书，然而也只能自学，去不成私塾了。

好在他的先生见他不易，就算他不能再上学，也允许他把文章带来，免费给他修改，就这样，他磕磕绊绊，竟然考上了举人。

就在考上举人的那年，他收养了流浪的孤女，给她取名凌榕，就是他身边的小女孩，如此，日子过得更加紧巴，宣成帝年间，停了炭火费，他的收入来源只剩下了豆腐坊，无奈，他白天卖豆腐，晚上去给酒楼做帐房，如此只能勉强度日，根本无法读书。

更有一个原因，他的恩师去世了，无人再指点他，他考了两次进士，都没有报上名，家里也实在负担不起，就只能歇了这个心思，在吏部挂了个名，等候补做个小吏，这之前就一直带着凌榕过活，想着先把日子过起来再说。

白柒算计了一下，他考进士那两年，正是宣成帝年间，那会儿两派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疯狂利用科举往上推人，还发明了个报名门槛，报名的学子必须要缴纳一笔资金，并且要有在朝官员推荐才可以，如此一下子刷下了大批平民考生，最后搞得民间怨声载道，宣成帝才下旨停了这条规矩。

至于吏部的候补名额，更是给了那些不着调的贵族子弟保底，风气渐歪，没有功名的贵族亲戚都能排上，有功名的平民举人却被甩到根本不会考虑的位置。

白柒掐掐手心，咽下一口恶气，说：“新皇登基后，就恢复了炭火银子，你没有领到吗？”

凌欢摇摇头：“去领了，说是每个人从中举之日起只能领十年，我这已经过了，就不给了。”

“什么？为何只能领十年？”白柒惊讶道，她可没下这样的旨意。

凌欢道：“说是朝廷也没有钱了。”

白柒不悦，朝廷确实穷，但这不能让百姓知道啊，把这事儿宣扬得沸沸扬扬，只会让百姓对朝廷失去信心，这群王八蛋也太不懂舆论了。

罢了回去再处理那群家伙，现在先和凌欢聊聊吧。

她随口考教了几句，凌欢都能对答如流，一些观点也紧跟时事，非常务实，不像是夸夸其谈的人，这让白柒心中欢喜，赞道：“大梁有你这样的举子，未来便有希望，明年春闱你可会参加？”

却不料，凌欢摇摇头：“不啦，家中琐事繁多，我已经无法静心读书了。”

凌榕在一旁垂着头，小声道：“义父是因为我才不能考试，都是我的错。”

凌欢拍她后背，责备道：“小小年纪，胡说什么。”

凌榕噙着泪不说话，白柒觉得这里面肯定有故事，便多问了一句。

凌榕哽咽道：“上个月，我的亲生爹娘找到我，要把我卖给人家做小妾，义父不允，卖了房子和豆腐作坊，又花了全部积蓄，才从爹娘那里买了我……我真是个累赘……”

凌欢见她哭，又手忙脚乱地给她擦泪，最后只能长长叹息，却也说不出责备的话来。

一旁的宋知意不忍，道：“你们把铃铛卖了吧，多少能换些银钱。”

景瑶也摘下手上的镯子，不舍得摩挲了好久，才递过去：“这个也能换钱。”

陈书玉也在满身找值钱的东西，顾清月亦然，弄得凌欢左支右绌，连连婉拒。

“够了，你们做什么呢！”白柒轻声斥责。

凌欢虽然穷苦，但从言谈举止来看，是个铁骨铮铮的读书人，读书人有读书人的傲气，怎能接受富贵人家施舍一样的救济。

“都拿回去，像什么样子。”

见白柒有些不悦，众妃子连忙收回了自己的宝贝，凌欢也微微松了口气，他是来还铃铛的，不是来接受施舍的。

他抱拳道：“多谢诸位的好意，我凌欢一个大男人，有手有脚，能养活我俩，一点一滴，总能攒出一个家。”

白柒点点头，说：“你这般骨气，才是读书人该有的样子，你们现在住在哪里？”

凌榕道：“暂时借住在邻居李奶奶家。”

“好，明年春闱定在四月，还有五个多月的时间，算你们俩每月的房钱餐费五两银子，买些纸笔书籍的费用共二十两，车马费冬季添置新衣我再给你们十两，一共是五十五两。”

陈福海递上银票和一些碎银子，白柒递给凌欢，道：“这是我借你的，不为别的，算是我惜才，不忍一个才子泯然人间，等春闱过后你要还的，可以分期，我会让人去你家要，当然，如果你不想参加春闱，等冬天过去，我也会让人去要的，记住，这是借的，不是送的。”

“这，这如何使得？”凌欢大惊失色。

白柒道：“若你真中了进士，朝廷也有奖励，到时候足够还的，你放心吧，我的人会找到你的住处的。”

见凌欢还在犹豫，白柒补了一刀：“你真的甘心数十年寒窗，没有结果就夭折了吗？”

凌欢心中一紧，长叹一口气，伸手接过了银子，深深鞠躬：“多谢贵人，不知贵人姓名，家住何处，凌欢他日定上门拜谢。”

白柒笑道：“你若考得好，才配上我家门，你若考得不好，我才不要再见你。”

说完她起身，拍拍凌欢的肩：“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吧，青年。”

说完，就带着一群人呼啦啦地走了。

凌欢收起银子，凌榕抬头看他：“义父，你要去考试吗？”

凌欢坚定地望向门口，道：“人间难得一知己，纵使萍水相逢，才正显真情可贵，我又如何能辜负他对我的一番信任。”

凌榕高兴地说：“太好了，那我们先去买书吧，义父虽说着不要再考试了，但每天都不忘记读书，家里的书都烂了好几本了。”

凌欢手里有了钱，心里有了期待，脸上就有了笑容，揉揉凌榕的小脑袋，道：“书本烂了，再用线穿起来就行，何必浪费钱，我们去买几本新出的文集吧。”

他这边未来可期，白柒却带着众人回了宫，玩了一上午大家都累了，各自回宫休息去了，白柒睡了大半个时辰，刚醒来就听德仁说，礼部尚书杜泽川已经等在外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