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深夜，天上下着溟濛细雨，阵阵凉风吹过潘家大院，显得十分凄凉。守夜人耐不住风雨，偷偷躲进小屋里避寒。聚义大厅里，此时却灯火通明。潘梦熊居首而坐，身后站着潘玮。黎月萍坐在旁侧。两旁分别坐着柳香圃、仇英、史振镖和苟日新。

“五爷，”柳香圃说道，“经过明查暗访，证实拦截鸦片船的那伙人，确实是苏公馆的自卫队，为首的是海乐山和施强。不过，海乐山跟施强可不是一样的人。虽然尚末查明他的底细，但已经有人发现他常跟一些来历不明的人接触频繁。可以断言，海乐山是一个有政治背景的人物。”

黎月萍说：“还没有查清人家的底细，又怎能断言他有政治背景？”

“三太太，”柳香圃不满意地看了一眼黎月萍，说，“说海乐山有政治背景，是因为他的行为过于正经，不像是青帮中人。更怪异的是，他既跟潘家大院作对，又不靠拢官府，并同日本人为仇。如果没有政治背景，焉能如此清高？说他的底细不明，乃是因为他所接触的神秘人物，有可能是共产党方面的人。”

黎月萍冷冷一笑说：“照你这样讲，凡孤傲于世，不入浊流，都是有政治背景的人啦！难怪你经常出入秦楼楚馆，并且陪着五爷到处认干闺女。”

柳香圃没想到黎月萍会说出这样使他难堪的话，不免心中动气。有心想回敬黎月萍几句，又怕伤了潘梦熊，闹出不愉快。可要这么忍着，又觉得自己太窝囊，一时翕动着嘴唇，脸色都变黄了。

“大家都消消气儿，不要再争执了。”潘梦熊说道，“海乐山到底是哪方面的人，眼下倒不急于闹明白。只是被他损失了那么多的大烟土，却不能不追究。我们夺了苏尔钦的洋布，砸了万福隆，不过使他损失了六七万元，而他一下子就叫我们白白丢了二十万。再加上仙客来的损失，我们明显吃了大亏。我把弟兄们请来，就是要商量出一个办法，如何干出一件叫他胆战心惊的事情来。”

苟日新大声说道：“五爷，我倒有个好主意。听说苏尔钦要把家眷送到南方去，我们何不半路截住她们，好歹结果了性命，苏尔钦不死也得脱层皮。”

“放屁！”黎月萍骂道，“有本事，你去宰了苏尔钦，为什么要拿女人家开刀？”

柳香圃冷冷地笑了笑，说：“三太太是个好心肠，自然不忍。只怕苏尔钦抓住了五爷的家眷，就不会这样仁慈啦！”

史振镖眉头一皱，说：“三太太讲得不无道理。我们杀害几个手不缚鸡的女人，就不怕江湖人耻笑？”

柳香圃说：“我们可以不在女眷身上下手，却不可放过苏文炳。”

“好！”苟日新亮开大嗓门喊道，“断了他苏家的香火，苏尔钦必死无疑！五爷，这个差事就交给我去办吧！”

柳香圃：“记得仇爷曾批评五爷用人不当。此举关系重大，望五爷慎重。”

潘梦熊哈哈笑道：“日新，你若能办成此事，我给你记一大功。”

苟日新得意忘形地说：“谢五爷！”

“五爷，”黎月萍说道，“我们自从抓了那个日本人，就通过关系多次同日本特务机关联系，可他们却不理不睬。潘家大院也堪称天津一霸，他们竟然如此目中无人。我们索性杀了那个家伙，日本人才会知道潘家大院的厉害！”

柳香圃忙说：“日本特务机关小看我潘家大院，确实令人气愤。可是，目前的局势也有令人担忧之外。日本帝国的军队，随时都会占领天津。我们要是杀了那个人，日本方面岂肯罢休？一旦形成僵局，决没我们的好果子吃。这件事情，还是从长计议为好。”

“难怪柳爷要给那个家伙又送酒、又送肉！”黎月萍讥讽地说，“我倒有一点想不通，现在日本人就企图绑架潘家大院的人，一旦日军占领了天津，举城陷入他们的统治，还能有我们的立锥之地吗？”

潘梦熊颇有些纳闷地说：“是呀，到现在我也没闹明白。好端端的，日本人干嘛非要绑架仇英呢？”

史振镖说：“莫非因为我们在日租界砸了万福隆，日本人觉得丢了面子，这才来找我们的麻烦？”

“振镖分析的很有道理。”柳香圃接过话茬说，“日本人一心想要雄霸天下，当然不能容忍别人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闹事，更不能容忍有人欺侮他们的臣民。仇爷恰恰犯了他们的大忌，他们自然是要报复的。”

黎月萍说：“可令人奇怪的是，我送仇英去英租界治病，是谁向日本人告的密？”

柳香圃说：“日本特务无处不在，整个天津都在他们的监视之下。区区一个潘家大院，又怎能逃过他们的眼睛？”

“柳爷说的好！”黎月萍说道，“区区一个潘家大院，惹得日本人那么关心，竟然还安插了他们的耳目。而我们却不知道那个内奸是谁，柳爷不觉得遗憾吗？”

柳香圃装傻充愣地说：“内奸？潘家大院真的会有内奸吗？”

黎月萍说：“不然的话，潘家大院怎么会在日本人的监视之下！”

柳香圃一时语塞了，不知该说什么好。正在这个时候，大厅外面突然传来咣咣咣的锣声和呼喊声。

“飞贼进院啦！”

潘梦熊大惊，忽地站了起来。其他人也不等潘梦熊发话，一起抢出门外。史振镖和苟日新匆匆而去，顷刻间消失在黑暗之中。潘梦熊大步来到门口，望着濛濛的细雨，心中一团狐疑，莫非又是为海神雕像而来？仇英、黎月萍、柳香圃和潘玮，拥着潘梦熊，站在高台阶上观看。多盏汽灯高照，潘家大院一片雪亮。护院队忙中不乱，把住各个通道和角落。有的护院队员摆好梯子，正往房上爬。枪声响了，汽灯纷纷被击碎。潘家大院又陷入黑暗，只见无数手电光柱在晃来晃去。眼看着潘家大院一片混乱，他却十分冷静。

“萍姐，”仇英悄声说道，“你快去守住地牢！”

黎月萍本是个带过兵的人，一听那枪声，就立刻判断出对方有着丰富的战斗经验。她不由得暗忖，莫非是日本特务机关来抢大岛平三？于是冲仇英点点头，急忙飞身而去。

这时候，一名家丁气喘吁吁地跑来：“五爷，祠堂大门被打开啦！”

柳香圃连忙问道：“护院的藏獒为嘛没叫？”

家丁说：“藏獒被飞刀杀死啦！”

“你们这些该死的混蛋！”潘梦熊劈手给了家丁一掌，“准是因为下雨，你们耐不得辛苦，都钻进了狗窝。不然的话，飞贼怎么能进来？”

此时，大院东边忽然枪声大作。仇英心中明白，急忙向院东奔去。柳香圃刚要追赶，西边也响起了枪声。

“香圃，”潘梦熊说道，“你快去西边看看！”

柳香圃闻听，眼瞅着仇英的身影在黑暗中消失了，只得按照潘梦熊的吩咐，疾步向大院的西面跑去。潘梦熊镇静地站在高台阶上，举目四望。这时，大院西边又枪声乱响。潘玮正要动身往西边走，却被潘梦熊一把拽住。

“这不是一般的飞贼，你快去保护老太爷！”

潘玮答应一声，慌忙向内院跑去。

潘梦熊忽然看见东厢房的屋脊上，有一个身影闪动，便厉声高喊：“房上是谁？”

房上人影一扬手，刷的打来暗器。潘梦熊急忙缩头，飞镖擦着头顶而过，钉在柱子上。他再抬头去看，屋脊上已不见了那个人影。潘梦熊疾步走下台阶，也向后院奔去。

却说柳香圃来到西面，忽见房顶有人影闪动，立即飞身上房。房上人影一闪，迅疾沿着墙头飞奔，柳香圃紧追不舍。护院队员发现飞奔的人影，举枪便打。远处屋顶突然响起枪声，压住了护院队。柳香圃不顾一切地追赶前面的人影，两人一前一后，飞身来到一间瓦房屋顶。那人影突然回过身来，原来是蒙面的夏海珠。她手中握着宝剑，向柳香圃杀来。于是，两人在屋脊上打斗起来。十几名护院队员手握□□，不知所措地呆望着。这时候，苟日新等人也匆匆赶来。

“架梯子上房！”

几架梯子搭上了屋檐，有人开始往上爬。对面屋顶突然飞来一块块瓦片，砸得护院队员从梯子上滚下来。

“注意！”苟日新大叫，“飞贼不是一个！”

房上的夏海珠虚晃一剑，转身就走。柳香圃刚要追赶，对面屋顶突然飞来一块瓦片，击中他的头部。他大叫一声，滚下房去。苟日新等人，忙向对面屋顶举枪乱射。只见夏海珠一闪身形，飘出了墙外。刹那间，东西方向的枪声嘎然而止，潘家大院又陷入一片死寂。

潘梦熊奔进后院，果然看见祠堂正殿的大门洞开，院中直挺挺地躺着那只凶猛的藏獒。几名家丁见了潘梦熊，慌乱地迎上来。

“滚！”潘梦熊怒不可遏地吼道，“都滚出去！”

几名家丁连连后退，胆战心惊地站到院门口，谁也不敢多说一句活。潘梦熊抬腿走进祠堂，把门关好后点亮了蜡烛。殿堂中央，供奉着“老三哥”的神像，香案上的香炉正冒着缕缕青烟。潘梦熊举着蜡烛，仔细检查神案周围。见没有人留下湿脚印，这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然后，他把蜡烛放下，伸手摇了三下牌位，又转了两圈。立时，“老三哥”的画像徐徐上升，墙壁上露出一方小洞，洞中是一个身穿清朝官服的铜铸“老三哥”神像。潘梦熊似乎听到什么声音，猛地回过头去，两眼暴出凶残的目光。紧接着，殿外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潘梦熊急忙返身打开门，只见一个人影急急地向院门口跑去。潘梦熊冲出祠堂，迅疾打出手中的钢球，正中那人后背。只听一声惨叫，那人扑身倒地。潘梦熊抢步上前，一把揪起那人，原来是守卫后院的家丁，他的嘴角挂着鲜血。

“五爷饶命！”

“你为什么偷看？”

“是我一时好奇，冒犯了五爷。奴才该死！五爷……”

潘梦熊猛地伸出两指，掐住了家丁的喉咙。只见家丁一翻白眼，便一命呜呼了。潘梦熊重新返回正殿，把牌位前后晃三晃，老三哥的画像又徐徐地落下来。由于家丁的惊扰，潘梦熊已无心去开密室。

伏在偏殿屋脊上的仇英，把眼前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正殿的蜡烛一下子熄灭了，四周顿时一片黑暗。仇英知道不能在此久留，便悄然离去了。雨地里，除了横躺着那具被掐断喉咙的尸体，还有那条僵硬的死狗。黑沉沉的夜，溟濛细雨依然无声无息地下个不停，使人感到寒气袭人。

折腾了大半夜，也没有抓住潜入潘家大院的飞贼，气得潘梦邀脸色铁青。他在花厅里气急败坏地踱来踱去，众人面面相觑。

“我们中计啦！”潘梦熊突然一拍桌子，说，“这是一些训练有素的人，前来潘家大院探我虚实。”

史振镖说：“究竟是谁那么大的胆子，敢在潘家大院如此嚣张？”

黎月萍说：“依我看，这是一次有组织、有预谋的行动。敢这么做的，恐怕只有日本特务机关啦！”

潘梦熊问道：“仇英，你有什么看法？”

仇英说：“萍姐讲得很有道理，这很像是一次组织严密的行动，而且进入潘家大院的不止一个人。由于当时四面都有枪声，竟使我们首尾不能相顾。不过，他们的目标究竟是后院祠堂，还是地牢里的日本特务，我也说不清楚。”

柳香圃说：“听你的口气，好像也认为是日本特务机关干的。”

“难道你不这样认为吗？”黎月萍说道，“地牢里关着他们的人，祠堂里有他们要的东西，不是他们又是谁！”

潘梦熊骂道：“他们也欺人太甚！”

史振镖问道：“五爷，您打算怎么办？”

潘梦熊说：“强龙不压地头蛇，日本人竟连这个道理也不懂。他们既然不把我放在眼里，我就给他们来点颜色看看。”

史振镖说：“对！宰了那个日本特务！”

“五爷，”柳香圃忙说，“事情还没查明白，千万不可轻举妄动！”

这时候，只见一名家丁匆匆忙忙跑进花厅。

柳香圃喝问：“什么事情这么慌张？”

家丁说：“保安队把大院围得水泄不通！”

黎月萍说：“这也值当慌成这样？走，带我去看看！”

家丁连忙随同黎月萍来到大院门口，大门砰然而开。黎月萍从里面走了出来，果然看见一队持枪的保安队围在院门前。这时，黑暗之中走来了高兆铭，径直来到黎月萍面前。

“三太太，”高兆铭问道，“听这里枪声不断，究竟出了什么大事？”

“有人围攻潘家大院。”

“伤着人了吗？”

“不过是虚张声势，闹了一阵也就撤了。”黎月萍问道，“警察局和保安队没有发现什么吗？”

高兆铭说：“我们把潘家大院周围搜了个遍，什么也没发现。”

黎月萍说：“那就请高局长把人都撤回去吧！”

高兆铭笑了笑，说：“总要给弟兄们一点交待吧？”

黎月萍不客气地说：“维护地方治安，本是你们份内的事。况且，事情发生这么长的时间，你们才赶到现场，还好意思要什么交待。”

高兆铭冷着脸说：“那就请五爷出来给个话吧！”

黎月萍不屑一顾地说：“五爷就在花厅，你随我来吧！”

于是，高兆铭随着黎月萍来到了花厅，只见潘梦熊坐在那里正在举着小泥壶喝茶，便趋前几步来到潘梦熊的面前。

“五爷，”高兆铭恭敬地说，“晚生给你请安啦！”

黎月萍讥讽地说：“五爷，人家高局长是来要赏钱的！”

“赏钱？”潘梦熊满脸不高兴地说，“有人攻打潘家大院，你们这时候才来，还好意思要赏钱？”

高兆铭说：“这也是不成文的规矩，晚生有什么办法？如果五爷不肯赏，真有用得着他们的时候，谁还肯卖力？”

潘梦熊说：“一群歹徒四面围着潘家大院打枪，你们没有一个上前的。等人家跑了，你们倒都钻出来领赏，我这潘家大院的银子也太不值钱了吧？”

高兆铭淡淡地说：“其实，赏不赏钱那是五爷的事，我也不是非争这个面子不可。五爷，晚生告辞啦！”

“高兆铭，”潘梦熊有点恼火地说，“你用不着跟我急皮怪脸的。你是不是因为我损失了一船大烟土，也伤害了你的利益，便耿耿于怀？”

高兆铭愣了愣，说：“这……这是从何说起？”

潘梦熊一摆手：“既然不是这样，那就好！送客！”

高兆铭悻悻地一抱拳，说：“五爷，后会有期！”

说着，高兆铭大步走出花厅，扬长而去了。潘梦熊也没把高兆铭放在眼里，继续举着小泥壶喝茶。

黎月萍问道，“五爷，这批鸦片生意，也有他高兆铭的股份？”

“哼，你还以为他是个干净人？”潘梦熊说着转向众人，“时候不早了，大家都散了吧！”

众人闻听，便离开了花厅，回各自的住处去了。潘梦熊和黎月萍，也向后院走去。精疲力尽的护院队员，此时早就钻进了被窝。只有当班的家丁，还在坚守着自己的岗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