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洛特离开后,对面的阴影中走出一道影子。
莱尔·亚当斯没有离开,他一直等待着一个和海眷者独处的机会。
“又见面了。”他的语气算得上友善,温和的神情将两人的关系往许久未见的好友方向推去。
希琳知道这是南方人惯用的把戏。她已经见过很多次了。
她不回答。轻松俏皮的吵闹只会发生在她的朋友们之间,对面这个人的立场很模糊。
虽然不情不愿,但她必须承认。她懂得那些知识和道理只适合艰苦的北方,她会被南方人的花言巧语骗得团团转。
希琳紧闭嘴巴,一句话都不说。
“这样怎么祈祷?”金发男人露出笑容。他像是没有看到希琳的戒备一样,弯下腰,学着她先前的样子坐在栈桥边缘。
他们中间隔着一片小小的海,赤金色的月光随着水波荡漾。
“我不是跟踪你来到这里的,你明明知道我在灰港下船。在这里遇到是一个巧合。”
他的姿态缓和了一大部分危险的气息。希琳是武者,她很清楚保持这个动作想要做出快速反应是很困难的。
对方在用这样的方式示好?她不确定。
在语言交锋里她讨不到任何好处,这一点她切身体验多次。
莱尔知道希琳不会相信他的话,他还是继续着:“我们追随相同的目标,总会被各种意外推搡着相遇,这不是巧合。海潮酒馆是唯一能够避开灰港掌权者视线的情报中转站,我当然会来这里。”
好头疼。好长的句子。希琳眼角抽动。
从语气语调说,莱尔·亚当斯的口音偏向西海岸的贵族,他说话的腔调有潮汐般的韵律。他选择的词汇很巧妙,语调和停顿也刚刚好。这都是优点。
可这么长的句子,又没有重点,听起来很烦。
希琳下移视线,注视着波光闪烁的海面。
她祈祷结束就会离开。
在北方,狩猎前,人们都会向着黄月祈祷。杀人也算一种狩猎,她祈愿黄月能带来好运。
北方人的祈祷不说祷告词,也没有华丽的仪式,比起向神灵祷告祈求祂的庇佑,她们的祈祷方式更像是一种与自我的交流,一段短暂而宁和的冥想。
“今天不是满月夜。明天才是。”
他还是阻止了祷告。希琳愤然地瞪向对方。
“我特意了解过,你们称呼满月的夜晚为黄月。”
他抬头向上望。
“这里看不到月亮,你看到的只是它的倒影。”
“你真让人讨厌。”她终于憋出一句话。
金发的男人露出笑容,那种欠揍的狂妄让人厌恶。
“我以为你会忍着不说话。看起来你的忍耐力也不是很好啊,海眷者。”
不是很好?没用拳头招呼你已经很好了。
希琳想不明白,揍他一拳一定很解气。和上一次一样,面前的这小片海水不希望她做出这样的举动。
她猛然抬起头,紧紧盯着对面的人。
他把神泣宝石藏在什么地方?
她紧紧盯着莱尔·亚当斯的脸,想要找到对方身上可能藏东西的地方。
他有一张标准的南方人长相。很瘦,皮肤贴着骨骼。他没戴帽子,金色的发丝垂落,缓和了因为瘦削而产生的锋利。
他是个长相柔和的男人。只有绿色的眼珠子像是冬夜的野狼,贪婪和傲慢隐藏在其中。
她第一次认真观察他的长相,却感觉不到一点陌生。他就和她设想的南方人一样,在温暖地方长长大的人,都应该是他这幅样貌。
“怎么?你生气了。因为我说的有道理?”
多么理所当然的口吻。她不喜欢理所当然,也不喜欢这番论调。
找不到可能藏匿宝石的地方。全身上下都有这个可能。在这样炎热的夏天,他裹得严严实实,衣服下的每一个角落都可能藏在武器,藏一块能够影响海眷者的宝石太容易了。
他难得没有打破这份宁静。他意识到她的观察,神情态度十分坦然。
好不容易安静下来,希琳盯着他,脑海里想的却是有关黄月的事。
她并非亲眼看到了黄月,只是借由海面上的倒影做出模糊的判断。
黄月前后的月亮饱满明亮,细微的差别也被水面波动掩盖。
也许今天不是黄月之夜。那些祈祷,根本没有被神聆听。它们只是指向了她自己。
可北方的祈祷一直都是面向自己。
她们祈愿神的庇佑,更多也为了内心的安宁。
这个讨厌的南方人懂什么?他只是用他们对神灵的经验来揣测她。
咸水与风暴之神是人造的神。和南方人一样,“祂”的存在本来就是虚伪。
莱尔·亚当斯享受这份注视。
海眷者的目光,海的视线,不强烈,不温柔,如同这海水一般,存在且不容忽视。
他大胆地做出邀请:“你在这里看不到月亮。去上面视野会好很多,沿着吊梯往上。灰港的上层有不一样的景色。”
“什么?”
这又是哪一出戏剧?
她果然对向上爬有兴趣。早在第一次见面他就发觉,海眷者是非常有野心的人。
之后几次试探,他更加确信了这点。
北方有一套独属于她们的传统与习俗,复杂,繁琐,原始,自然。
这样的环境稳定,坚韧。可同样脆弱不堪。
“我说,你要不要去上面祈祷。”莱尔抛出一个问题,很疯狂,理性而言,这是个愚蠢的提议。离开海潮酒馆所在的下层,他这显眼的样子很快就会被发觉,然后被送到伦特的桌上。
可他还是这么做了。和海眷者玩猜哑谜的游戏可比看着老狐狸的嘴脸更有趣。
海眷者。
莱尔又一次重复着个头衔。
她根本就意识不到这词语的真正含义。想必,也没有人教过她。
他会教给她。
大主教为什么要她死?因为畏惧。
他面前的女人还没有成长到足以撼动他们地位的时候,他的畏惧已经藏不住了。
“上面?”这个词语像是有魔法。
绿色的眼瞳锁定着她。
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就说用这样的目光注视着她。
“不是祈祷吗?上面能看清月亮。”
如果我能助您君临七海,能否抵这条贱命。
他伸出邀请的手。他的手掌很大,掌心和指头上都分布着茧子,这是常年使用各种武器留下的印记。此时,四指并拢,模糊了杀意,拇指上翘,蠢蠢欲动的贪婪。
“来。”
大海的眷者,您生来为王。
希琳往前走了一步。这里没有其他人。
没有其他的目光落在身上,她很容易就被引诱。
她就前进了一步就重新停下,也足够莱尔·亚当斯露出满意的笑容。
如果一切发展的太过顺利,他会把这当做一场事先早有预谋的表演。克制挣扎才是正确的答案。
北方人不如印象中那样老实敦厚,他们只是没有找到一种合乎常理的表达欲望的方式。
上一次她叫人把他丢入海洋。
丢他下海,不是杀了他。那时候他就发觉她的动摇。
不需要太久,渴望的种子扎根在心中,很快就会抽枝发芽。
海赐予眷者的礼物,难道就只是那些不入流的魔法?
不。这个头衔才是最重要的。还记得那些北方人怎么评价她吗?
注定的七海之王。预言中的救世主。他们对此有一种痴迷的信任,盲目的信仰。
他缓步朝着她靠近,邀请的动作始终未变。
他注视着海的眷者,思绪却回荡在首府与教堂。
若是让当权者看到,他们会露出什么表情?羡慕、震惊、嫉妒、或者恼羞成怒?
他能想到,那些人板着脸,抿着唇,脸上发青,嘴上说着我们要尊重信仰自由,暗地里散步各种各样的消息诋毁来自北方的侵入者。
毕竟,这是诸神早已逝去的时代。南方人的信仰本就是人为创造的。
他停在希琳身前。距离拉进,他能够感受到她带给人的压迫感。
他不想把她比喻成是野蛮生长的树。这是属于陆地的比喻。她来自海洋。
他错了,她很适合与树有关的比喻,这副直挺挺的样子,和荒原中的白杨一模一样。
北方的女人可真高。
“怎么样?”
“你疯了。”
完美又出乎意料的回答。
“我很理智。”他很清楚他在做什么。
过去的权者用信仰来完成对王权的控制。可直到现在,咸水与风暴之神诞生已经一百余年,南方的土地上还有人质疑祂的存在。
这份他们需要无数谎言才能维系的正统,她天生就有。
君、权、神、授。
她天生就是领袖。
这才是海的神赐予她的礼物。
祂给予的,是叩开王权路的资格。
“下海清醒一下吧。”希琳不理会他的回答,他的答案不重要。
疯子。
她的身体比思绪更快,反应过来时,面前的人已经失去重心,向后坠落。
她能捕捉的只剩下他的神情。
坠落的前一瞬间,莱尔·亚当斯脸上那种笃定终于消失,那狂妄的表情被一瞬间的慌乱代替,然后,愈加疯狂。
看。上位者从不与人分享他们的利益。
她或许还没有意识到,却已经学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