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琳浸泡在海水中,只露出半个脑袋。
黄月的波光在她身侧,轻摇慢晃,说不出的悠然。但希琳没有心情去欣赏这份宁静。
莱尔·亚当斯失约了。按照计划,他早该给出信号了。
希琳昂头向上看。高耸的船体遮挡她的视线,眼前只有木板榫卯连接留下的缝隙。
高处传来声音,乱糟糟的脚步声顺着木板传递,她听不到对话的内容,按照经验,船要起锚离港了。
不能继续等下去了。
希琳最后抬头望了一眼,深吸一口气,潜入水中。
眷者在海中穿行自如,顺着船体环游,她找到沉入水中的重物。
希琳迅速靠近,抓住船锚的绞链。
按照计划,莱尔·亚当斯会从港口潜入,而她则潜在海中等待他的信号,跟随起锚上船。
手中的链锁晃动几下,水手开始工作了。
不能等他的讯号,错过这次机会想要进入船舱就难了。
希琳弯下腰,做出蛰伏的姿态。
船帆处,一只海鸥落在木桅杆上,圆溜溜的眼珠转动着,它作用扭动脖颈,像是在寻找着什么,接着突然飞起,朝着海面而去。
细而长的鸣叫,一声,又一声。
一个人,两个人。
两个水手在起锚。希琳随着船锚升出水面,重新看到黄月洒落的光芒。
视野真好。亮堂堂的。一点都不适合执行潜入的任务。
要是有人越过船舷向下看一眼,她就会被发现。
只能赌一把运气。希琳无奈地想,其实以往她们做一些冒险举动时,也从来没有计划,还好她幸运女神总是眷顾她。
也许祂和海之神是故交。
船锚上升到某个位置便不再继续向上。
这个位置,她已经能够听到甲板上水手的交谈声。
“去确定一下锚的位置。”一个声音对另一个喊。希琳贴着船体。船舷侧露出一个脑袋,他只瞥见一抹红,甚至还没能看清颜色的来源,就被一股巨力钳制,侧翻坠落。
海眷者利落地打晕他,顺势将其丢进海水。
躯体从高处坠落,跌入水中,两三只海鸥交替鸣叫,吞没重物入水的声响。
“噢,神——唔。”甚至没来得发出求救的声音,另一个船员也被跃上甲板的希琳制服。
“闭上嘴。”她拖着人往隐蔽的角落移动,“不然他就是你的下场。听懂了吗?”
感受到其点头的动作,希琳环视周围,确定暂时安全后,才继续开口:“客舱在什么位置?相信我,我的动作一定比你发出声音更快,不要为了这点小事丢了性命?”
“这是货船,没有客舱。”水手小声回答。
货船在深夜离港?那就只能是走私船。
她想起夏洛特的话,崔斯特·亚当斯曾是海军将领,但因为利用职务之便进行走私贸易,被海军除名,上了通缉令。
没错了。就这艘船。
希琳抬头望向黄月。月亮高悬在墨蓝的天际,微微偏移,时间逼近午夜。
希琳没有再问其他的问题,果断打晕水手,褪下他的外套裹在身上,将人藏在杂物堆后。
等她从隐秘的角落里走出时,身上的衣服重新变得干燥。
莱尔·亚当斯是否登上了这艘船?希琳没有答案。不来才好,她不用分出精力去提防他,她一个人更灵活。
希琳检查一下船锚,将其固定在正确的位置,确定不会因为失误而引起其他人的注意。这才压低毡帽,往船舱的方向走。
船只即将起航,甲板上的水手们忙着做最后的检查工作。
这是一艘货船。刚才登船的过程中她注意到船体吃水线的位置,判断中下层的舱室堆满了货物。
两桅帆船的内部构造都差不多,只有个别舱室作用不同。这艘走私船与深海碧波号的规模差不多。按照经验,底舱要么住人,要么堆砌杂物,崔斯特·亚当斯不可能在这几个位置。
短暂的思索后,希琳朝着二层甲板的方向靠近。
“喂!”有人喊住她,“你,正在上楼的那个,你去底舱找点能用的帆索,固定一下船帆,动作快点,不要耽误了起航!”
希琳听到喊声,立马转身。她不能表现出犹豫,否则会被发觉。她把头压低,朝着底舱的方向靠近。
沿着甲板上的通道往下,恶臭铺面而来。希琳感觉胃里翻腾,即使她常年在海上航行,也险些因为这气味昏厥。
这才是一艘满编船的正常气味。希琳憋着一口气,忍不住地想,她一定要找些爱干净的水手。
船舱内部和深海碧波号很像,她沿着台阶往下,看到防水布笼罩的一箱箱货物。
船将要起航,在岗的水手基本都在甲板上忙碌,舱室内的多是换班休息的替补,沿着通道向下,能够听到一声盖过一声的呼噜声。
仓库在什么地方?希琳推开一扇又一扇虚掩的门,又小心翼翼合上。
在前往船只最底层的楼梯下,希琳找到一个塞满绳索和油步的小空间。
她找出一节长度合适的绳索,弯腰搬起时,背后传来细微的动静。
希琳立刻警惕起来,她缓慢地转身,眼前一片漆黑。
为了不暴露自己,她在上船前就摘下了单眼眼罩。想要在黑暗中看清东西,还需要一段时间的适应。
希琳眯起眼睛,企图用这样的方式加快这个过程。
隐约间,她听到一声呜咽。很轻,很缓,甚至快要被高低起伏的呼噜声掩盖,但这是一声饱含痛苦的声响。
“莱尔·亚当斯?”希琳小声地喊,但没有任何回应。
不是他。也不是船上的水手。
她将绳索套挂在肩上,往黑暗处移动。绕过杂物和吊床,她看到地上丢弃的一具躯体,痛苦的声音就是他发出来的,人还活着。
希琳靠过去。
在远途航行中,如果船上有人生了病,会被丢弃到船舱底部等死。可现在船只停泊在港口,这种情况的可能性极低。
“我都说了。都说了……全、全都交代了。”细碎的声音透露着恐惧,颤抖着流露本能的呼唤,“救救我……妈妈,救救我……”
希琳蹲下身。
她伸手检查情况。他处于一种半梦半醒的昏厥状态,这是身体自我保护的机制,他的身体已经失温,很快就要死了。希琳知道他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动作的幅度不再紧绷。
她拽起他的手,他的手指上有茧子。这不是常年握刀剑磨出来的后茧,也不是重体力活磨出来来的,但这是一双干活的手。
希琳翻开他的衣领,沿着脖子向下摸了一把。外衣已经看不出颜色,但衣领内侧依然是干净的,脸上和裸露的地方有污渍和干涸的血痕,但身上还算干燥。希琳轻轻嗅了嗅,就算是臭气熏天,也能闻出一些不属于这里的香味。
至少,他之前是个很注意个人卫生的人。水手们可没有这样的条件捯饬自己。
他不是生病了,而是被经历了酷刑。他不能被丢在港口,否则会被发现。被人发现,就是一种警醒。
贴身仆人。希琳想到一个词语。
朱莉安娜说,夏洛特提供的情报过于详细,只有亲密的人才能够获得如此详细的信息。
结合那些破碎的话语,不难推断发生了什么。
夏洛特的情报网暴露了。崔斯特·亚当斯知道有人获得了他的行迹。
所以他才在晚上离开灰港?还是说,这本身就是一个陷阱?
希琳模仿着南方人思考的方式,尝试将事情的关键连接在一起。可这里面的弯弯绕绕太多,如果是夏洛特说不定能够找到其中的关键,对她来说,这太复杂了。
已经来了,不能就这样无功而返。
希琳不打算退缩。在海上,她可以冒险,她有后路。海的卷着决定留下,他扛着绳索,转身离开底舱。
“动作怎么这么慢?”先前下令的人看到了她,露出了不满地神情,“快点,船都已经开了,叫你拿个绳索怎么这么磨叽?”
希琳不抬头,不回话,直接扛着绳索往二层甲板跑。脱离了底舱恶臭的环境,她终于可以大口呼吸,替换帆索给了她登上二层的借口。
希琳装模作样地工作。周围黑漆漆的,没有人会注意到她的身份。
崔斯特·亚当斯在什么地方?希琳回忆着悬赏令上看到的脸,他提前知晓了有人安插间谍,是否会做伪装?还是否会登上这艘船?
她祈祷他在这艘船上。他的人头将是过冬的物资。
深海碧波号也需要一船被防水布覆盖的物资。水果干、咖啡、巧克力、蔬菜罐头、腌鱼、还有甜蜜的果酱,烟熏香肠和火腿,塞满箱子的干麦子,木桶装不下的美酒……
为了这些,她当然可以冒险。
只是,他得在船上。黄月啊,他必须在船上。
希琳拉帆索的动作一滞。
好浓重的血腥味。
与底舱的干涸的血痕不同,这腥味伴随着神泣宝石特有的深海气息。
这味道是从身后传来的,二层的船舱里。
这就是莱尔·亚当斯身上散发的气息。她不知道他把神泣宝石藏在什么地方,但这是他的信号。
七大海洋内恐怕也只有她能接收到这种信号。
他在船上,而且,流了很多血。
他如约登上了这艘船。
血的味道就是信号。他是作为俘虏被带上船的。
她四下观察,二层甲板上的水手不多,零零散散的分布开,手上都有自己的活计。希琳迅速捆好帆索,朝着船舱的方向靠近。
二楼的舱室气味比底舱好上太多,血的味道也更加明显。
希琳在一处客舱前停下脚步,她推开一个缝隙,蹭了进去。
屋子里没有点灯。因为晚上离港。船上甚至没有点燃的火把。
“你来了。”
希琳被这个声音吓了一跳。
莱尔·亚当斯的声音。
她转过身,看到朦胧的身影。他被捆着双手绑在柱子上,看不清模样,但垂落的金发印证身份。
“这就是你上船的方式?”
希琳记得昨天晚上莱尔·亚当斯那份自信的嘴脸,他说他不需要海眷者的帮忙也能登上船,他有自己的办法。
“出了点小意外。他差点没有按计划上船,要不是我,你到嘴的悬赏金可就要飞走了。”
男仆暴露,他抗不过海军传下来的酷刑,一定全都交代了。崔斯特很谨慎,有人透露了他的行踪,他甚至可能放弃这次离港的机会。但他必须上船。
在灰港,崔斯特最在意的人只能是逃出监狱的他。
只有他主动送上门,他才会松懈。
他和崔斯特之间有其他的较量。单从结果上说,他确实遵守了她们之间的约定。
希琳上前,水刃出现在手中。
“等等,希琳。”莱尔侧过头,随着他的动作,鲜血的味道更加浓郁,“不要解开。他很快就会回来,你先躲起来。等我的信号。”
希琳握着刀的手停下。
“听我指挥,我比你了解他。只有他认为自己赢了,你才有机会在不惊动其他人的情况下解决他。”
“我不相信你。”希琳挤出一句话。
她不信他。她不知道两个亚当斯之间的关系,他们说不定合起伙来欺骗她。
“你学会了。”莱尔突然笑起来,随着他咧开唇角,鲜血的味道铺面而来。
“对,要保持怀疑。但我说过,没有人会在海上杀死海眷者,我见过你的能力,不会蠢到在海上尝试杀了你。”
他记得他们离开监狱时那神奇的能力。
现在,他们在一艘行进的船上。脚下就是大海。她随时能逃,他可只有杀了崔斯特才能离开。
海的眷者短暂的迟疑。她随时能离开。
她在船舱内环视一圈,躲进固定的立柜里。
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希琳躲藏在立柜中,隔着木板,她能听到外头传来的沉重的呼吸声。
空气里的血腥味很重,莱尔·亚当斯受伤不轻,血的味道混杂着神泣宝石蕴含的气息,这气味逼得人无法呼吸。
那是海之神逝去时流下的眼泪。是祂的不舍与悔恨,痛苦与遗憾。
她是大海的女儿,与大海血脉相连,这份不舍与痛苦通过血与海传递给她。
在海之冢,面对那扇完全由神泣宝石铸就的门扉,她被这种力量压迫,做出错误的判断。
现在,又是神的眼泪、神的遗志。让人不悦,但命数注定。
砰——
门被打开,有人走了进来,光源随之亮起。
希琳收敛思绪,挺直腰背,透过缝隙,她看到一道壮硕的影子。
崔斯特·亚当斯。四万金子。
解决他,物资将不再是问题。
“我亲爱的弟弟。”
称呼敲在她的大脑上,嗡的一声,希琳的紧张与雀跃都消失了。
保持怀疑。希琳只记得他的提醒。保持怀疑。他们是兄弟。那危险的就是她。
希琳握住海水凝结的刀刃。
出不出去?在莱尔·亚当斯挣脱绳索之前,她有把握解决崔斯特。
“现在,我们距离灰港有一段距离了。”崔斯特·亚当斯压抑着喜悦,“不会有人来救你了。”
莱尔垂着头,像是没有听到他的话。
崔斯特不满他的态度,他走上前,拽着莱尔的金发迫使他抬头:“我说,我赢了。”
他被迫昂头,眼神轻飘飘的,不是愤怒,而是不屑。这种目光,就和他的母亲一模一样。
崔斯特记得寄人篱下的生活。莱尔的母亲,他的养母,那位被称呼为女爵的夫人,总是用这样轻飘飘看不起人目光注视着他。
怒气上涌,他恶狠狠地给了莱尔一拳,他被重击打的侧过头去,整个鼻子都歪了。
血滴出来,在地毯上聚集成一片红色的小湖。
希琳瞪大眼睛。
他们是兄弟?兄弟之间原来是这样的?
“在弗农贝恩待了半年,你还是没有学会做阶下囚。有什么了不起?你的母亲是公爵又如何,你照样是私生子。”
莱尔终于做出反应。
“原来,那些腌臜事都是你让人做的。”歪斜的鼻梁和流血的唇角让他看上去又蠢又狼狈,这让崔斯特心情大悦。
“让人在我的被褥里排泄?你就弄些这种下三滥?”
“下三滥怎么了?对付你,就要用这些肮脏的东西,对吧?女爵的私生子。”
“我们离灰港多远了?”莱尔突然转化话题。
“多远?远到你的那些手下根本来不及救你。”
“适合抛尸海上。”他突然说了一句,然后狠狠咬住穿透舌头的装饰物。
海在悲鸣。
这是信号。
希琳从立柜中出现,从身后拽住了崔斯特·亚当斯。
突然的变故让他慌了神,求救的本能促使他大喊大叫,但声音被完全阻隔在这处空间内。
海水。海的悲鸣笼罩舱体,一切的回响都在被海吞噬。
“先别杀他。”莱尔艰难地说出这句话。
水刃已经切开躯体,鲜血向外涌动,希琳停下动作,再深一分,她就能拿到悬赏。
“早说,你有什么要问的吗?”她对莱尔的态度客气些许,要不是他分走注意力,她的靠近不会这么容易。
他鼻子歪了,唇角渗血,眼睛乌青,看上去滑稽又愚蠢。
莱尔加快手上的动作,甩开绳索。他吐出一口血水,海的气息跃动着。
希琳的瞳仁放大。他把神泣宝石吞进肚子?
莱尔一边靠近,一边掰正骨折的鼻梁。鲜血顺着鼻腔滴落,他从床铺上撕下一条干净的布,轻轻擦拭。
“我说话不方便。”他差点把舌头咬下来。
不过,这事没法和海眷者提起。
他蹲下身,替崔斯特捂住脖颈上涌出的鲜血。
失血让他失去反抗的能力,如同鹰一般的眼睛落在突然出现的不速之客身上。
蔚蓝的眼睛,海水凝结的武器。
就差一点,谁能想到误差出现在这里?
海的眷者。
莱尔·亚当斯要杀海眷者的消息传遍了七海。她怎么会、又怎么敢和他勾结在一起?她就不怕被莱尔·亚当斯背刺吗?
气管藕断丝连,他喊不出声。
他真的想不通。莱尔许诺了海眷者什么?他恐怕是最热衷于杀戮游戏的人。
轰——
剧烈的震动使希琳晃动几下。
“炮击?”她挪步到船舱唯一的船前,远处,隐约可见燃烧的灯火。
“是那家伙——”崔斯特知道这是什么。
断断续续的话语,不成片段。莱尔死死捂住他的伤口,企图用这样的动作阻止他生命的流逝。
“谁?那个一直藏在暗处的家伙到底是谁?”他早就知道有人在暗中谋划着一切,否则,崔斯特早就把他弄死在监狱了,又怎么会等到海眷者来救人?他可不是什么有谋略的家伙。
有人谋划着一切,是谁?他不知名的兄弟,还是让他们互相厮杀的父亲?
希琳·安托瓦内特的刀太快了。他还有很多话要问。她还没意识到情报比命值钱吗?
手掌陷入断裂的伤口,徒劳地拼接人类脆弱的躯体,总是如同玩笑一般的语调终于变化。
“说——说话!”
崔斯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死死盯着莱尔,瞪大的眼睛中满是嘲弄,他在笑,嘲笑他的癫狂。
他们都是猎物。两个亚当斯,一个海眷者。都是。
谁也别想跑。他的嘴唇翕动,大发不出半点声响。
仿佛要印证他的想法,几道火光从四面八方袭来。
轰——轰轰——
火炮落在甲板,迅速燃起熊熊烈火。
“敌袭!敌袭!”甲板上的水手们大喊着,慌乱地应对这突然的袭击。
“海眷者的船!”
“是海眷者的船,活捉海眷者!”
希琳后退几步。
她知道问题出在那里,双桅帆船的结构都差不多。深夜离港的双桅帆船,太可疑了。
“我们被包围了。他们以为这艘船是深海碧波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