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幸,高岭之花如今终于有了些活气。
瞧瞧,还会瞪人了——
耐心快见底的夙情,此刻的脸色比锅底还黑:“好了,承影,陆笺辰该醒了。”
他看了陆醉月一眼,眼里的警告意味再明显不过,“受了这么大的委屈,你合该安慰安慰人家才是。”
快走快走,老底都要被揭完了。
刎颈之交的情义岌岌可危。
“好好好,那我走。”陆醉月意味深长道,“序珖兄好好休息,这几日不宜太过操劳。”
凡事都要适可而止,既然故事都说得差不多了,此地不宜久留,否则序珖兄当真是要炸毛了。
“知情识趣“才是维持友谊的不二法门。
陆大夫背着手,悠悠然走了。
留下师徒二人,大眼瞪小眼。
本就不堪回首的往事被承影讲得添油加醋、言辞凿凿,夙情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但凰愿却只是越发心疼——
床上的人强撑着也要来救她,却将自己折腾得面色苍白,灵力失控。
可是除了这回,他又受过多少重伤是自己没看见的呢?
“你到底还有什么事情没有告诉我?”到底是恢复了不少记忆,此刻的凰愿愈发偏向以师尊自居,对亲手养大的小朋友总有止不住的担忧,“给你机会一次说完。”
她看着夙情,心中五味杂陈,不止是心疼,还有生气与自责交混其中,辨不明,理还乱。
“没了。”夙情心里发虚,但面上半点不显。
他不擅长撒谎,只是平日里惯常是不显山不露水的模样而凑巧隐藏得好,但怎么逃得过他师尊的眼睛。
“真的没了?”凰愿怀疑道,“那时白镜砚为何将你赶下山?”
梦境里白镜砚只是建议夙情下山走走,态度并不强硬,后来一定是发生了什么,才让老狐狸决绝地把弟弟赶下山去。
夙情十指交错放在身前,瞧着师尊严肃的模样,心知不如坦白从宽,也省得她疑心多思,想些有的没的。他尽量轻描淡写地说:“我留在山上渡天劫,差点丢了性命……”
若非睹物思人,他本可以早些脱离幻境。
但再是一带而过的随意语气,也改变不了平地惊雷的事实。
“!”凰愿一惊,下意识地攥紧了对方的衣襟。
夙情被徒然勒得一滞,无奈地叹了口气,努力将措辞换得更加平淡:“没事没事,我现在好好的。就这一件,我保证再没多的了。”
凰愿满眼狐疑,不相信的想法完全摆在脸上——
“现在好好的”不是很可信,“再没多的了”也不是很可信。
“真的。”夙情睁着一双湿漉漉的眸子瞧着她,真是不能再无辜纯澈的模样了。
然而装无辜也并非每次都好用。
尤其是鉴于某些龙过往表现堪忧。
凰愿忽然凑近夙情,将额头与他抵在一处,银白的灵力已经伸出了细小的触须,跃跃欲试地想要探入夙情的识海。
“凰愿?”这回换夙情一惊,本能地往后仰,脊背绷紧抵着床头。
幻境羞耻而不堪,怎么可以给师尊看?!
凰愿却不顾手下人的挣扎,扣紧他的后颈,强盗一般地破门而入,还要装模作样地催促他:“快点。”
识海相连,夙情顿时不敢再有所动作。他虽然身体拒绝,但神识却温顺地敞开着,老老实实地唤醒了那段沉睡的记忆。
-
黄叶下,天雨霜。
彼时夙情的大乘境界已臻至圆满,天劫也近在眼前,但他认定凰愿不会重生,自然是生无可恋,颇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思,对渡劫也就不那么在意。
灵物的修炼是顺天而为,劫数多是心魔幻境,并不见得会有大张旗鼓的电闪雷鸣与狂风暴雨。
某个风和日丽的傍晚,他又沉溺在软红的醉乡中,不省人事。
天劫来得悄无声息。
夙情睁眼时,发现自己躺在楠木的软塌上,软塌垫着片片寒湫玉串成的席子,冰冰凉凉的十分舒适,难怪一场好眠。
手边的酒瓶子已经空了,孤零零地躺倒在地上,也没有人去扶,只留有软红的余香幽幽暗暗,还未散去。
他摸了摸身旁的玉席,触手生温,显然片刻前还有人与他同眠。
是谁呢?
八角方亭外,天光透不过厚积的云层,只能给凌霄镶了一圈浅淡的金光,阴沉沉的,并不怎么看得出时辰。
没有在下雪,但似乎是要下雨了。
夙情仲怔地抬头望天,许久后才意识到自己在祈云山的后山上。
锦婳的重瓣一朵连着一朵,缀在枝头开得正艳,几日的花瓣落在一处,五彩斑斓地铺了满地。
花事荼蘼,仲夏了。
的确不该下雪。
但锦婳不是已经沉睡好久了吗,怎么又开花了?
夙情心下疑惑。
却听背后忽然传来轻快的脚步声,这样的节奏即便多年过去仍旧刻在记忆深处,一步轻踏又一步,无比熟悉。
下一刻,窈窕的身影出现在眼前。
果然,来人正是凰愿。
她将手里端着的一盘葡萄放在桌上,转身坐在了软塌上,白色的袍缘逶迤在地上,沾染了几瓣落红。
那一颗颗饱满的紫色应是刚刚洗过,莹莹润润的,还缀着水珠,光是看,便能想象其中的香甜多汁。
许是因为夙情直愣愣地盯着她,凰愿便伸手摸摸他的脸,担忧地问:“怎么了?有什么不适吗?”
她的声音温柔沉静,眉眼间皆是关切。
冰凉的手带着潮湿的水汽,覆在脸上很舒服。
夙情懵懵地看着眼前人,心中倏地生出暌违已久的熟悉感,却又因为所隔时间太长,而无端陌生。
好半天,他才呢喃了一句:“师尊。”
“嗯?”凰愿不明所以,“怎么了?呆呆的,是近来压力太大了吗?做噩梦了?”
“没有。”夙情下意识地否认。
自己清闲好眠,无梦无忧,日子舒适地过分。
何来压力?
“师尊,师尊怎么来了?”他揉了揉眉心,暗自思忖。
奇怪的迷思萦绕在心头,但无论如何都理不清,就像是坠入了重重叠叠的迷障里,没有头绪,也看不清方向。
心下有没由来的松快在萌芽,有什么梦寐以求的东西就要破土而出。
“来看看你,夏日犯懒吗?你都在这里睡了一下午了,再不醒就要连着晚上一同睡了。”凰愿悄悄凝了个寒冰诀,将手中的葡萄冻成结实的冰球,趁着夙情不注意,塞在了他的嘴里。
“唔!”
好冰。
但也好甜。
夙情惊讶地睁大眼睛,思维还有些迟钝,含着冰球半天也没咽下去,只等咂摸出甜汁,继续仲怔。
“快吃了,醒醒神。”凰愿戳戳小金龙面颊上的小鼓包,“筹备婚事累了吗?”
她转身拾起地上的酒瓶子收了回去,又换了一瓶新的放在案几上。系在酒瓶上的灵珠叮当作响,许久也没有停。
好奇怪……
夙情愣愣地咽下了嘴里的葡萄,盯着那颗珠子,试图回忆出前因后果,却只觉得脑内空空荡荡,他嘴里无意识地重复了一遍:“婚事……”
“下月初八就是大礼了,满打满算也才十天。”凰愿似嗔似怪地说,“你到底怎么了,怎么睡醒了就一幅迷糊的样子。醒醒阿情,醒醒!”
“……”
“不过傻傻的也挺好,傻傻的我也喜欢。”她兀自说着,仍旧是笑意满满地看着他,眼里并没有责怪的意思,“阿情变成什么样我都喜欢。”
夙情忍不住反驳:“没有……唔!”
清丽的脸忽然在眼前无限放大,雪髓的香气盖过唇齿间葡萄的香甜气息,萦绕在鼻尖,夙情在琥珀色的眸子里看见了自己错愕的脸。
但接着,他就什么也想不了了。
又一颗冰葡萄被渡到自己的嘴里,破碎的果子中流出沁凉甜蜜的汁水,藏在葡萄之后的,还有调皮的温香软玉。
夙情闭起眼睛,几乎是无意识地托住对方的后脑,加深了这个吻,熟练地不需要过多的思考。
是葡萄的香甜与雪髓的清冽交混的旖旎缠|绵。
是熟悉的气息。
两人分开时,凰愿还在不住地喘|息,就好像方才不记得呼吸。她平复了一会儿,才又变回往日的温和,但嘴里仍是调侃:“醒了吗?”
神志终于清明起来,回忆纷纷回笼,夙情点了点头——
是啊,婚礼。
他想起来了,自己与师尊就要在下月初八完婚了。
凰愿见心爱的小徒弟终于不再恍惚,便捏了净尘,盯着指尖的汁水一点点收干,又拿着帕子替他擦了擦嘴角,俯身在他的唇边轻轻一啄,宛如蜻蜓点水。
方才还经验老道的夙情不知为何,突然被这个再清浅不过的吻逗得脸色发红,木讷得作不出反应,只呆呆地轻哼了一声。
“好了,我们回去吧。快下雨了。”凰愿起身收好帕子,“还有好多要准备的呢。”
说完,她便转身离开了,白色的衣摆在地面轻扫,未沾尘土,连花瓣都被抖落了下去。
“好。”
夙情收回视线,压下徒然而起的心悸,随意拿了颗葡萄扔在嘴里,仍旧是甜的,又顺手拎过酒瓶子来喝了一口。烈酒烧过喉管,烫热五脏六腑,是软红熟悉的香味。
难道是因为葡萄太甜了吗,怎么觉得软红有些淡?
他又开始愣神。
轰隆!
惊雷终于拨开了满座的顽云,白雨跳珠倾轧万峰。
下雨了。
山上从不曾办过正经仪式,更不用说是这么大的喜事,没有人知道章程,只有些小花仙小鹿妖不着四六地絮絮叨叨。
听起来是这么回事,细想又好像不对劲。
譬如那只小兔子趴在灵鹿的背上说,大婚前一天,新人不应当见面的。因为见面即会喜冲喜,有违原定的吉时是要遭报应的,况且婚前见了对方,知晓了样貌性子,哪里还有惊喜嘛。
可是自己与师尊都已一起生活了几百上千年,彼此知根知底,又要如何算呢?
譬如下面那只灵鹿用鹿角挠了挠尾巴说,新婚要新娘子大哭呢,哭得越厉害,财运就会越好,不哭不吉利。
需要师尊哭吗,但是自己不想看见师尊流泪,左右山上的东西就是这样,富一点穷一点也没有差别吧,再不济自己赚点灵石养师尊也是不错。
譬如旁边的小雀喝饱了露水叽叽喳喳地说,六月,三月和七月都不适合完婚,六月为年中,一年过半的时候娶了老婆就相当于是娶了半个媳妇,将来容易分开的。
这倒是避开了,如今已是仲夏,三六七月都不是。
总之大多数的禁忌听起来都怎么不靠谱。
好在夙情与凰愿是随性的人,于是本该盛大隆重的婚事办得随意,将民间的礼仪学了个四不像,也不在乎这个忌讳那个避嫌。
既无纳彩,也无问名,只剩了请期与迎亲。
两人希望从简,所以除了本就在山上的凤北卿与白镜砚,还有沈流洇与凰愿交好的银刻煜,并没有再多请谁。
但是简单归简单,两人仍是极其认真地布置着一切,小到每一颗果仁,大到为大礼而专门准备的庞大法阵,都不假人手。
这一龙一人,一个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女,一个是不知人间烟火的神君,仿佛体验生活的富公子贵小姐,笨手笨脚地糟蹋了好些东西,不是备好了红绿数纸,却忘了回帖,就是忘了准备压床之物。
但好在两人聪慧又细心,所有的坑踩过一遍后,总算是都安排妥当。
只等大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