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许是被故意栽种在那里的。”碧苏这次很确定，“但却不知是不是银神君。”
洛碧草喜欢潮湿阴暗的环境，着实不应该生长在隐羽峰上，也不该长在向阳的墓碑旁。但隐羽峰灵气鼎盛，又有银氏加持，仙草因此违背自身习性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所以之前没有人觉得不对劲。
没想到，却是有人故意为之。
“你的记忆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吗？”凰愿若有所思。
寻常妖物即便是开了灵智，初时的记忆都未必有印象，洛碧草不是天赋异禀的灵物，怎么可能记得这么早的事情。
“我也不知道。”碧苏茫然道，“小时候的记忆就像是做梦，偶尔会闪过某个片段。”
凰愿与夙情对视了一眼，都从彼此的眼中看见了难以置信。
难道现在还有人可以修改记忆？
以假乱真地调换部分记忆而不露痕迹对神魂与灵力的操控要求都太高了，鲜有人可以做到。
记忆通常会与魂魄相关联，若是被掉包，必然会出现裂痕导致衔接极其不自然，是不需要灵力都可以察觉出的异常。
尤其是固定在魂魄碎片里的记忆，则几乎没有更改的可能，因为这样的记忆会更加脆弱，一旦动手，甚至连魂魄都会跟着破碎。
这也是为什么凰愿先前对伽舒阁获得的那段记忆深信不疑。
“怎么了吗？”碧苏关心道。
“无事，”凰愿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你们是为何不回隐羽峰？”
“我们回不去了。”碧苏见凰愿不说，也不再纠结，无奈道，“起初我们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再也无法与本体产生感应，失去联系的我们迷失了方向，后来好不容易找到了回到隐羽峰的路，却发现山的周围被人下了禁止，凭我们的实力，根本进不去。”
禁制？
银氏家传深厚，宝贝不计其数，山上本就有白镜砚设下的禁止，以防有人觊觎银氏的东西，但这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是什么人，可以越过白镜砚，又要在银氏覆灭百年后，再于周围设下另一个禁制？
“这么多年来，鲜有修士路过此地，我们根本求助无门。”碧苏握紧碧苏的手，“所以在看见几位的时候，我们就觉得这是个机会，想请神君去山上看一眼。”
“你怎么确定我们可以解开？”凰愿随口问。
“神女与神君出手，必然是没什么不可能的。”碧苏微微一笑，“序珖神君的实力无可置疑，神女精通结界禁制，如果连二位都无法解决，那我们只好认命了。”
没等夙情开口，凰愿已经将话头拦住：“高帽子大可不必，若是解不开，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这个自然。”碧苏恭敬地说，“只要两位肯出手相助，我们感激不尽。神女、神君，请吧。”
话落他卸下所有防备，等着凰愿灭去他的意识。
“苏苏……”碧芜着急道，“不要，苏苏。”
碧苏松开碧芜的手，安抚地拍拍她：“你我本就是一体的，你好好活着也是一样的，放心吧，我会永远陪着你的。”
“不一样的，我不要……”碧芜使劲摇头，“我要和你一起……”
“做错了事总要承担的。碧芜，你要代替我，代替我们继续活下去。”
碧苏摸摸她的脑袋，朝着凰愿颔首致意，“记得，若是好好活着，将来我们说不定会有一天再见。”
凰愿征询地望向自己的师父，久未开口的夙情终于开口道：“你想试试吗？”
“好。”凰愿不再推诿，深吸了一口气，双手飞快结印。
她的心里有个想法。
银白的阵法很快在地面中央初具雏形，随着指法越来越快，渐渐有冷汗从光洁的额头上冒出来。
即便已经恢复了许多记忆与灵力，她也不敢大意，尽量精确地掐出每一个诀印，控制着灵力缓缓注入其中。
夙情一直没有错过凰愿的动作，见到地上的法阵时不免惊讶。
凰愿的意图在他眼里已是昭然若揭——
一个极其复杂的阵法，只是对如今的她来说太过迫近极限，一不小心便会透支灵力，伤及神魂。
太危险了。
夙情蹙眉担忧，但心念电转，又即刻释然。
这并不意外。
既然他在这里，就断没有让凰愿承担风险的道理，掌心已然搭在了眼前人的肩上，磅礴的灵力顺着筋脉悄然流入她的体内。
凰愿短暂地怔愣了一下，随即迅速反应过来。
她没有说话，也没有拒绝，而是果断地将师父的支援同她自己的灵力融为一体，继续注入到眼前的阵法中。
得到这一下加持，原本有些暗淡的符文忽然光芒暴涨，照亮整个昏暗的内室。
两端的灵流愈发急速，倏地汇聚在一起。
银白光辉缓慢流转，熠熠生辉。
这个阵法包含了净化、剥离、阻断等许许多多的叠加，既可以断开碧芜与碧苏的联系，也可以将镇民的灵魂碎片一一分离出来。
是凰愿才会有的奇思妙想。
她没有选择简单单一的净化阵，而是在最坏的情况下尽可能地保全更多的人，即便是冒着伤及神魂的风险，也没有丝毫犹豫。
碧芜哭得眼睛都肿了，却不敢反抗碧苏的决定，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安静地走入法阵的中心，逐渐变得虚无透明。
“好好活着。”碧苏微笑着冲碧芜比了个口型。
下一刻，纤细的身形轰然破碎。
直至最后一抹光影化为烟尘消散，刹那间，华风镇的上空像是散开千万流星，向着四面八方坠落而去，回归来处。
那是镇民的灵魂。
凰愿停下手，盯着天边纷纷杳杳的流光碎片，久久没有说话。
“怎么不开心？”夙情敏感地察觉到了她的情绪波动，抚在她的后背上，将灵力缓缓渡过去，心里担忧。
“只是忽然觉得……”凰愿低喃道，“不太公平。”
以信仰为生也好，靠交易的魂魄来修炼也罢，都不能算是很普通的修炼法子，但两者却是被天地规则认可的，除了渡劫之时会因为灵气驳杂以及灵魂带有念想而易生心魔，其他与普通的引气入体，吐纳日月精华并没什么区别。
凰愿觉得自己没有立场惩罚碧苏。
就修炼一途来说，碧苏虽然曾诱惑凡人同她交易，却没有故意害人性命，那被言语蛊惑，只想不劳而获的镇民，真的没有错吗？
世间的善恶与对错，该是谁来定义呢？
夙情隐约意识到凰愿指什么。
“为什么只有碧苏受到了惩罚呢？这明明是两厢情愿的交易，村民不用为自己的贪婪付出代价吗？甚至可以将自己付出的交易物拿回去。”凰愿的声音闷闷的。
“回去的魂魄并非毫无损伤的。”夙情解释，“一旦进行了契约的交易，魂魄的归属便会发生改变，即使此刻回到了镇民的体内，往生时也无法重入六道。死后只能做天地间的一缕幽魂，直到魂魄之力耗尽而消散。”
他们并非没有受到惩罚，而是在无知的情况下，就已经失去了转生的机会。碧苏与碧芜是未经引导的小妖，也许连她们都不知道这样的后果。
“嗯……”道理虽然都懂，但仍旧无法阻止微微的失落感浮上心头。
“别难过了。”夙情捏捏凰愿的后颈。
神君安慰人，从来不是口头派。
他摊开掌心，一缕极淡的碧绿色魂魄正漂浮在那里，荧荧虚虚几近溃散，却是真真切切的。
方才在凰愿的净化法阵之下，他又垫了一个护灵的阵法，于最后关头保住碧苏的一缕魂魄。
“师父！”凰愿欣喜地看向夙情，忍不住扑向眼前人，紧紧搂住对方的脖子。
她原以为碧苏的下场只能是魂飞魄散，没想到还可以峰回路转。师父既然这样做，一定是有什么更好的方法。
凰愿向来对夙情深信不疑。
“凰愿……”夙情惊得险些捏碎手里的碧苏，僵立半晌才佯装镇定道，“碧苏是初犯，又是无人教引，如今若是将契约所得尽数返还，也合该再给一次机会，至于是否还能重获灵识，就要看他的造化了。过往仙盟，也有诸多这般的案例。”
两厢都付出了代价，也都给他们一个机会。
“好。”凰愿用力点头，“谢谢师父！”
“不必谢我。”夙情搂着凰愿的腰，把半悬着的人好好地放到地上，“先将她们暂时安置好吧。”
碧芜早就哭得昏了过去。
她也是灵力所化的身躯，连同碧苏仅剩的一缕魂魄，都被凰愿收在一颗特殊的灵珠里。
幸好祈云山上宝贝繁多，连贮藏神魂之类的法器也有。
失去了碧芜与碧苏的灵力支撑，黯淡的神女像裂开了道道细纹，轰然破碎成万千齑粉，簌簌的沙尘中，神女庙摇摇欲坠。
“哎。”尘土被夙情的灵力隔开，凰愿叹了口气。
“走吧。”夙情拍拍她。
“好。”凰愿没有回头，被师父牵着步步离开。
身后传来惊天的巨响，振聋发聩的爆炸声被收拢在结界内，片刻后归于平静。
夜已经深了，除了两人几不可查的脚步声，万籁俱寂——
就好像一出鸡飞狗跳的戏，终于随着破碎的神女庙与漫天的星辰。
落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