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羽峰不愧是银氏世代隐居之处。
古往,山上就从不下雪,即便是入九起头的冬至,也如春温暖,艳阳和煦。
上古灵族的族人向来稀少,世人只知神女凰愿,而少有人知银氏也是灵族的后裔。他们是灵族与凡人的混血,生来皆是半神之体。
族人秉承着灵族的训诫,轻易不会入世,除了去祈云山串个门,或是去人迹罕至之处寻些草药宝物,连山也很少下去。
此时,三个人站在银氏府邸的正门前,相顾无言。
“据说”醉红馆出了些事情,沈流洇连夜赶回了雁回镇。只是白镜砚说这话时,显得有些不自然,好在另两人心思都在银氏府邸上,也没察觉。
“这里,竟一直没变过。”凰愿看着眼前的宅子——矗立千年的古宅,依旧同从前一样,质朴却精致。
周围连同隐羽峰一起被白镜砚下了禁止,其内一切死物的时间就此凝固,保持原样,永不腐朽。
上一世的她曾频繁地造访,对这里的记忆片段数不胜数,如今再次踏足却是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只有建制与府门仍是再熟悉不过的样子。
“阿冽他……”凰愿顿了顿,似是不知道怎么开口。
自她转生之后,几人都是有意无意对此避开不谈,算起来,这还是她第一次面对斯人已逝,甚至连再见挚友一面都是奢望的事实。
“北卿一直寻找的人,就是银三小姐吧?”凰愿换了个问题。
“不错。”白镜砚点头,“银氏出事后,小珎下落不明,大哥不想放弃。”
早些年,凰愿与银冽交好,两人之间经常往来。
还没有银珎时,凰愿养的三个小崽子同银冽的两个儿子,都是青梅竹马,感情好得堪比亲兄弟。
后来有了银珎,自小被几个哥哥带大,也是泥里打架草里滚的皮实豪爽的性子。
几人里,凤北卿最为年长,而银珎则是末子。
两人之间总有种别人无法介入氛围,其他哥哥心知肚明,互相了然,从不会在两人相处时,做那个不识趣的玩意儿。
后来有一天,银珎不知为何忽然身染癔症。
明明三魂七魄齐全,也不见丁点咒术诅咒的痕迹,却就是不时发癫撒泼。病症发作时,六亲不认,银冽与凤北卿不舍得伤她,倒是被她抓伤过好几回。
玄清长老、以及其他医修瞧了不知多少,甚至死马当活马医,连凡间的名医都见了一些,各种名贵的药材、治疗的术法都用尽了,还是束手无策。
连近神的银冽都是毫无办法,只能让银珎将养着。
凤北卿时时去陪护照看,经常宿在隐羽峰上,连着一呆就是好几个月。
偶尔银珎状态好的时候,还能与他说几句话。只片刻的欢愉光阴,就可以让凤北卿对一切痛苦与等待甘之如饴。
“巧合的是,大哥五百年一次的涅槃期临近了,那日我照例要去北境查看封印,”
夙情沉声揭开过往的伤痛,“而二哥则镇守在祈云山上。我那时候答应了大哥,北境之事一结束,即刻就会前来隐羽峰。”
凰愿逝去后,因着某些原因,三兄弟总不放心祈云山上没有人守着,不管干什么都会留一个看家,所以凤北卿涅槃、夙情去了北境,就留了老狐狸在山上。
银氏是灵族,族人各个修为不凡,更何况还有银冽在,银珎由他们看护,又有夙情也会在第二日赶过去,本该无事发生。
“谁能想到,那天晚上……”再度回忆,白镜砚仍旧近乎哽咽,“偏偏是我们三人都不在隐羽峰上……”
就在当夜,本该风平浪静的夜晚。
银氏被悄无声息覆灭,除了生死不知的银珎,再无一个活口。
“大哥涅槃回来后知晓此事,自是伤心欲绝。”白镜砚冷静了一会儿,才继续说,“当时小珎的房间内有大量的血迹,但我们遍寻府邸,甚至把隐羽峰周围都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有见到她的遗骨,于是大哥不肯相信小珎同样陨落了。”
堙灭一人的方式多如牛毛,不见遗骨未必是侥幸脱生,但既然凤北卿有此念想,两个弟弟不忍心拦他。
这些年,凤北卿为了找银珎,不怎么回祈云山。
奈何线索太少,时至今日依旧杳无音信,唯有雀鸟曾疑似在漠北见过三小姐。所有人都默认,银珎多半是难逃厄运,只是凤北卿不愿意承认罢了。
就好像只要不放弃寻找,小珎就一直是活着的。
“……”凰愿不语,却眉头紧锁,面色沉凝。
“阿冽……阿冽当年的死相不是很好,”白镜砚闷闷地说,“穿心而亡,死不瞑目。”
银冽与凰愿是一个性子,自在而随性,自然也不喜欢他们规规矩矩地称呼,兄弟三个就随着凰愿,叫他阿冽。
即便过去良久,每每来此地时白镜砚的心情还是会十分低落,而凰愿心里的滋味也不好受。
挚友被害,自己却什么都记不起来,放任行凶之人多年逍遥,未曾伏诛。
自责之心可想而知。
“当年老三和我来了之后,替银氏族人好生入殓,并按他们一贯的规则,将所有弟子都葬入了崖壁悬棺中。”白镜砚知道师尊心里难过,将当年的善后之事都说了出来,希望可以安抚她。
“谢谢。”凰愿轻声说。
“师尊还跟我们客气。”白镜砚转向府邸的大门,顿了片刻沉吟道,“奇怪的是,阿冽的魂魄散得非常快。”
“不错。”夙情点头,“那日封印出了些问题,我多耽搁了半日才来,但我来的时候,阿冽的魂就已散得差不多了,我们一点也没有见到。”
“怎么会这样?”凰愿震惊。
灵族的魂魄之力强于常人,隐羽峰又是银冽生活的地方,后嗣与族人都在此地。按理来说,他对这里的眷恋应该极深才是,即便是要往生,也没道理会离开得那么快。
“当年的现场我留下了。”白镜砚犹豫着问,“愿愿,你要看吗?”
他不想银氏的宅子一直保留着血腥的场景,但又怕错过什么微末的线索,便用映画将当时的情状尽数复刻暂存。
然后才将血迹与污渍一一清洗,也将银氏族人的尸骨逐个入殓。
不过,此处的映画与夙情房中的那副丹青不同,而是一座覆盖了整个银氏大宅的巨型法阵。
映画需要依凭,丹青、墨宝或是别的什么,白镜砚则是利用银氏的宅子作为基础,然而建筑不似字画有灵性,又占地巨大,极难将法阵覆在上面,所消耗的灵力也难以计数。
如此奇思妙想是需要对阵法的深刻理解与磅礴的灵力作为后盾的,他能为阿冽做到这个份上,足见是真的很喜欢银冽。
“场面不太好看,愿愿你做好准备。如果不舒服要告诉我,我将映画收起来,你不要勉强自己。”老狐狸严肃道。
当年银氏所有人被穿心而亡,无一幸免,连一向跳脱的白镜砚都不再嬉笑,可见要面对的是怎样的炼狱之景。
他沉默地一挥袖子,脱手而出的星蓝色灵力在空中散开,地面的符文沿着轨迹流动起来,点亮整座银府。
仅在抄手游廊就交叠着不下十具遗骨,应是守门巡逻的弟子,多为银氏的旁支。
月白的对襟窄袖几乎看不出本来的颜色,除了心口的血窟窿,身上还有数道手掌宽的血痕,深可见骨。他们瞳孔溃散,脸上的惊恐显而易见,仿佛是在死前经历什么极其骇人的事情。
事发于子夜时分,有不少修为尚浅的弟子们仍在沉眠,未及苏醒就被法术穿心,连呼救都没来得及发出一声。
浓烈的赤红一点点映了满目,蜿蜒的血色溪流连接起一具一具的遗骸,游廊、正堂、厢房,都被银氏的血浸染,惨状不堪入目。
血腥之气像是经年未散,若非白镜砚与夙情极力安抚,积在这里的怨念怕是都要化为厉鬼,祸乱横生。
积尸草木腥,可怖而惨烈。
饶是凰愿从前见惯尸山血海,也闭目缓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恢复平静。她抬步缓缓走向深处,一路经过的的遗骨都被她下意识地避开,似是不敢惊扰他们。
地上的人与血都是假的。
这已是百年前的一场劫难。
夙情跟在她身后,有些不忍。
府邸里的每一条小径凰愿都轻车熟路,只跟着直觉前行也不会迷路。
“阿冽……”夙情一直默不作声地跟着,等她跨进内庭的时候才出声,“他在三生雪居中。”
三生雪居是银冽的书房。
前生、今生、来生,三生有幸。
“嗯。”凰愿虽然应了声,却仲怔地站在门前,迟迟不曾动作。
夙情略坠在她的身后,静静地陪着眼前人,没有说话。他想了想,试图伸出手去,但在半空中停滞了一会儿,又垂下了。
最终只有清心诀被捏在手里,以防万一。
“走吧。”半晌之后,凰愿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伸手搭在门扉上。
不过一人多高的木质房门,却仿若重逾千斤,她用尽全力,才堪堪推开它。
夙情没有听凰愿的。
他站在原地没动,甚至还将后来的白镜砚也一同拦在了门外,但神识却散了出去,注意着房内人的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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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桌一椅一方几,一灯一人一卷书[1]。
明窗净几一如往昔,月麟香的气味溢满内室。
若不是其中夹杂的血腥之气,凰愿几乎要以为一切都没有变。
但蓦然转首,是银冽僵坐在书桌后面,一动不动,胸口赫然是拳头大小的血洞,心脏不知所踪,大片血迹浸湿了前襟与几案。
他目视着前方,愁拢眉间,眼中尽是难以置信与深刻的哀伤。
与其他弟子不同,银冽的遗骨上只有这一处伤痕。
没有什么抵抗的痕迹。
出手的致命伤并未瞬息夺走银冽的性命,那人似乎离开地迅速,徒留银冽想要去追他,却有心无力。
弥留之际,你看见了什么呢,竟会露出如此难过的表情?
“阿冽。”凰愿走过去,蹲下|身,仰视着好友。她下意识地想去拉对方的衣袖,却穿过了那具身体,只摸到一手微凉的灵流。
银冽的手被打散了,过了一会儿,飘开的灵力复又聚积起来,恢复原初的模样。
映画生成的银冽,并不真实存在。
“阿冽……”凰愿开了口又不知道说什么,顿了好半晌才继续道,“阿冽,好久不见。”
若是银冽真的坐在这里他会说什么呢?
“矫情,这才几年,就好久没见了?”他会笑着说,“既知道好久不见,也没有来寻我,你良心不会痛吗?”
“完全不。”她会装着漠然的样子说,“彼此彼此,我不来隐羽,你也就不去祈云吗?还有脸说我。”
“德行。”他一定是嘴上嫌弃,但眼中带着笑意。
“给。”她随手将东西扔给他,像是个不值钱的小玩意儿,“用得上?”
“什么?”他接在手里,粗略一瞧就知道是个什么,但也不太惊讶,“正好可以用来做核心,谢了。”
阿冽向来识货,无需多言。
但再无第三个人知道,凰愿给的是镜海深处的妖兽之心,千金难买,有市无价。
“后山的紫玉竹出了新的芽,挖笋去?今年的还嫩,可以烤着吃,昨天阿玠调了个酱油的料,一会儿带上。剩下那些炒了或者炖汤。”他会礼尚往来地提议。
她闻言不屑:“多大人了怎么还重口腹之欲?”
“去不去?”他挑眉,满脸笃定。
“走走走,快走!”先着急的一定是凰愿。
那时,银冽就会气定神闲地站起来,走在她前面。
两人会一起去后山的树海,捡一些嫩的小笋,再糟蹋一些刚长成的竹子,挑出软白竹心来吃。银玠虽然年纪小,却是几个人里手艺最好的,通常都是他掌勺。
酒足饭饱后,他们会躺在竹林里的吊床上,享受午后的阳光,与新采的竹叶青。
但眼下,银冽只是坐着,没有反应……
“阿冽。”凰愿站起身。
困在这具身体里,记忆未曾恢复,修为尚且有限,连追魂都做不到,她又能为银冽做什么呢?
既无法知道银冽是否转世,也算不出他的星轨与命运。
“阿冽,”凰愿叹息,“我们还会再见吗?”
话音飘散在月麟香中,与香甜的气味一起淡去。
“以阿冽的实力,怎么会这么轻易被一夕覆灭呢?”郁气憋在胸口无处抒发,她转过身背对银冽,“甚至……”
甚至是死得如此凄惨,毫无还手之力。
上古灵族的血脉极其特殊。
它虽然会随着种族的延续而冲淡,但是每隔几代,都会有一个强悍的族人诞生——
这人的灵力精纯可以比肩他们的祖先。
而银氏最后一代的族长银刻煜,就是血脉至纯之人。
即便银冽自谦,不肯称第一,但那时候的天下早已鲜少、甚至是没有修为比他更深的人了。
门外的哥俩已经走了进来。
“不知道。”白镜砚明白她的未尽之言,但眼中也只有茫然,“世间有诸多传闻,真相却无人知晓。”
彼时传言甚嚣尘上,众说纷纭。
有人怀疑是祈云山上的几位神君与银氏起了龉龃,才错手杀人屠族;
也有人怀疑是银氏的小女儿银珎被鬼气上身,癔症发作时,趁着银冽不注意,杀害了全族人……
种种说法,无一不离奇。
却全是对银冽亲近之人的攻击。
毕竟神君如此之强,护山大阵又是他亲手布下的,除了祈云山上的三人或者是他极其疼爱的女儿,旁人怎么可能悄无声息地取其性命呢?
更何况,夙情是第一个赶来的人,而银珎又是当晚唯一一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人,如何不被怀疑。
凰愿陷入沉思。
是啊,阿冽的眼中只有讶异与后悔,一定至亲至爱的人,才会让他露出这样的表情。
是谁?
“护山大阵没有发出预警,”夙情解释,“我来的时候,法阵已经破碎了,虽然无法完全确定,但它很可能是从内部被破坏的。”
与从外部强行破阵不同,由内部打破的结界一般不会留下明显的痕迹。只是无论从何处下手,那都是银冽设下的护法大阵,决计不是简简单单就能破解的。
来人是高手,也是银冽亲近的人。
这已经是个小到不能再小的范围了,偏偏他们猜不出抓不住。
“不过那几年,阿冽的状态确实不好。”白镜砚忽然道。
“怎么会?”凰愿问,“发生什么了?”
“是从北境开始的。”白镜砚垂眸避开凰愿的视线回道,“封印曾经……松动过。”
凰愿不自觉地握紧了拳。
北境,又是北境!
终是自己害了好友吗?
作者有话要说:注:
[1] 一桌一椅一方几,一灯一人一卷书。(明末清初 李渔《闲情偶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