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凌烟的识海里,真的有一块莹白如玉的碎片。
光团在凰愿的指尖亲昵得跳跃了一下,转眼没入了她的眉间。
往事如潮,溯时而来——
混沌伤重逝去之后,数道灼烈的光芒投向远处天际,是为上古灵族的起源。
这被天道所眷顾的一族,寿数无尽,得自然灵源的亲近,生而为强者,睥睨天地。灵族之中,男女皆有,虽然同时转生,却年岁不尽相同,其中清音为长姐,凰愿最年幼。
清音老成持重,长居于云汀洲天宫,悬于九重天外,远离尘世。自有灵识之后,她就将散落在世间各处的幼小灵族们一个个捡了回来,养在身边。
直到人形成年后,去留随意。
有些留恋人间的,会入世于朝堂上,兼济天下;有些心慵意懒的,便选择避世于山水间,采菊东篱;甚至也有倾君一人的痴情种,与凡人听风天涯。
悬印而去的第一任仙盟盟主、斩妖除魔的神仙姐姐、林间谪仙、乱世战神,总有一些坊间传闻与神秘传说流芳。
虽然同源而生,他们的性格与爱好却大相径庭,只是无论外在是什么脾性,芯子里都十分洒脱,从不会为尘念所恼。
灵族生来知道自己的使命,肩负匡扶之责,一旦天地运行脱离了轨迹,便会出手干预。
他们会在人类危难时授于仙法助凡人度过难关,也会在妖族几近灭绝时护其幼崽以留火种。无论什么种族,凡有生灵,在他们心中都一视同仁。混沌陨灭后的世界,上古灵族便是新的神明。
冬去秋来间岁月无声,最小的凰愿也已经从小小一只奶团子,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
她做出了最特殊的选择——若梦浮生,仗剑天涯。封印自身的高绝灵力,烟火轮回间,她尝遍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于战争中流离,盛世中安稳。
砂覆喧嚣,尘辙炎凉。
孟婆汤于她无用,每一次离世,她都带着累世记忆重入轮回,看遍人世间的恶与苦,善与甜,知晓芥草卑微,也知天地博大。
灵族只会在必要时干预天地运作,却不会过分影响人间自然的秩序,凰愿也是一样。即便跌入红尘,她依旧恪守职责,不违背天地规则,不打破红尘流动,只做一叶无根浮萍,清清淡淡地漂浮在世间。
但谁也不曾想到,千百年后,天地竟再次动荡。
鬼气自地下渗出,凡人触之即全身溃烂,修仙者若不以灵气护体也会是一样的下场。
这次不再是凡人之争,也并非人妖相斗,而是另一位面的邪灵无意中找到了两个空间衔接的缝隙,想尽办法,侵入此间,妄图占领这个清气更加繁盛的世界。
战争一旦开始,将会是人间无法估量的灭世之灾。
上古灵族再次重聚。
他们耗尽心力,联手设下永生无解的封印,将裂隙葬入地底深处,以绝后患。
至此,灵族销声,阡陌红尘间,再无人寻到过他们的痕迹,只余下千奇百怪的传说。
画面一转,周围已是风雪交加,冷意凛冽。
北境的九天上,有三人当空而立,他们的衣袍被狂风漫卷,猎猎作响,但三人皆是表情凉薄,无悲无喜。
剑拔弩张的气氛弥漫开来,即将暴走的磅礴灵力在空气里激荡,骇人的威压搅得九霄之下风起云涌。
朔风卷起了千堆雪,乱石穿空,冰洋惊涛拍岸。
脚下的大地在剧烈震颤,千丈冰层下,可怖的怨鬼在嘶吼挣扎,浓黑的戾气蠢蠢欲动,仿佛随时都要破冰而出。
“你当真要就这样离开?”清音清如碎玉的声音冷然地响彻天空。
她的情状不见多好,月白瑞草云鹤散花锦的长袍外披银丝蝉翼纱,本是九重天外若流风回雪的神女满身伤痕,凌乱的血迹沾满外衫。
“好笑,天下之大,为何是我?”
“灵族之责,你难道忘了吗?你既享了灵族的便利,怎能不践我辈之义?”
“好大一顶帽子,出身又不是我能选择的。你想以身殉责便自己去,做什么在这里装得清高大义?”
凰愿凌空踏云,手中所结之印闪耀着熠熠光辉,身上亦是狼狈不堪,但面无表情的脸庞衬得她宛如灭世神祇一般,冷然旁观俗世沉浮。
另一边的男子脚踩飞剑,面容拢在云雾之中,看不真切,但周身的寒意冷若冰霜,仿佛要将空气都冻结起来。
“你难道要眼睁睁看着世间被邪灵覆灭,从此人间炼狱?”
清音嘶声道,皓雪一般的脸上,希冀之情渐渐被失望掩盖,她不明白对面的人为什么会变得如此无情寡义。
被劝诫的人却是毫无所动,薄唇开阖间,吐出了四个字,像是淬了冰。
“管我何事?”
此言一出,清音脸色煞白,紧抿着唇一时竟说不出更多的话来,她仿佛从不曾真正认识过眼前的人。
“那我便先降你魂魄,再囚入封印!”清音森然道。
她不再试图晓以大义,而是双手合十,纤长的身影后方一尊庄严法相临空显现,法身面带悲悯,骤然睁开的眼眸中却燃起滔天怒意。
“呵,话不投机半句多。”
手中的法印已经亮到极点,虚空之中接天连日的鎏银法阵泄出瑰丽流辉映照九天如白昼。
另有一人的冷厉剑意化为实物,成千上万的利剑在他身后凝聚,每一把都淬着凛然寒芒,在夜空下铮然嗡鸣,蓄势待发。
话音未落,漫天风雪中,三人几乎同时出手。
铮。
璨然耀宇,色映九霄。
旷世的力量在苍穹中剧烈撞击,法术灵光淬然铮亮,地动山摇间日月比之失光。
漆黑暗幕被悍然的辉煌撕碎,高天云层尽数蒸干,远处冰层裂出千里碎纹,丝丝缕缕的黑气已经迫不及待地飘散开来。厉鬼的咆哮与狂风的嘶吼交叠,鬼哭神嚎的轰鸣响彻云霄。
烧无可烧的流焰真火将冰寒之雪都点燃,冰川残骸不及化成流水就蒸腾消弭。万里火光映红天宇,冲霄戾气遮天蔽日,灭世的力量在极北之境肆虐,摧毁一切。
天地之间,万物岌岌可危。
燎烈炙焰将回忆的画面烧得卷起了边,朦胧中,最后一个惨烈画面定格在凰愿的瞳仁中——
凌空而立的那个女子,撕裂了神魂,将自己镇入封印。
如雪的澄澈仙光顷刻爆发,横扫冰川之巅,熊熊烈火、魑魅魍魉、暴戾鬼气,都在须臾间化为虚无。
一切归于平静,仅剩一点带着火星的回忆灰烬宛如尘埃,飘飘散尽。
风雪依旧,一如无事发生。
-
凰愿豁然睁开眼睛,炫光在她的瞳孔中留下星星点点的幻象。现实与回忆重叠,彻骨的寒冷将她的血液都要冻结起来。
原来,是自己逃避责任,不愿以神魂入封印,才导致鬼气外露、险些天下大乱,也根本不是什么舍身赴死的大义镇封,而是一个贪生怕死的人还的一笔债罢了。
这一世,自己竟什么都不记得……
她踉跄着向后跌去。
“凰愿!”
“愿愿!”
夙情急忙揽住她的肩膀,抱在自己的怀里,低头看向她时,眼中流泻出担忧。
手下的单薄身躯在微微颤抖,体内灵流混乱,识海中更是一片混沌。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师尊,如此惊慌,又如此脆弱。
心中泛起疼痛,却连一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出口。
“我没事……”凰愿哽咽。
她眼尾微红,蓄不住的泪水顺腮而下,滴落在玄冰台上。
记忆如巨浪翻涌,强烈的后悔与无力急遽淹没了她,从不曾知道的前世犹如轰然砸下的巨山一般要将人压垮。
那不堪的……不甚光彩的回忆……
梦中所见断断续续地被她陈述出来,兀自忍耐下,才没有情绪失控。直到指尖传来温暖,心绪堪堪平复,她忍不住有些贪恋夙情掌间的暖意。
“回忆里的人,真的是你吗?”魂魄碎片里的回忆除了本人,再无人可看可改,但夙情仍旧不愿相信。
这不是他记忆里的师尊。
“记忆便是如此,无可怀疑。”凰愿垂眸轻声道。
“你不觉得性格变化太大了吗?”夙情急切地争辩。他看得出回忆对师尊的影响,决不能放任不管。
凰愿却只是站直了身体,双目微阖,语气近乎疏离:“人不是一成不变的,何况已经过去了千万年之久呢。”
这一刻,她的神态与前一世一模一样。
是没有任何情绪的拒人于千里之外。
“师尊……”夙情怔愣地看着她,只觉得这样的凰愿似是熟悉又陌生。他微微蹙着眉,却终究没有再说什么,而是默默地将自己的灵力渡至凰愿的体内,细细梳理紊乱的识海。
再睁眼时,凰愿已经恢复了常态,平静地好似方才那个不是她一般。
她反手挠了挠夙情的掌心。
小龙抿唇蜷缩了一下指尖,收回自己的灵力,却没有放开握着的手。
“将影痕解了吧。”久未说话的白镜砚忽然道,“看看这人还有什么后手没有,或许可以从影痕里知道端倪。”
影痕阵若是不解,被九道雷击破开的幽影就还可以借此凝结天地灵源,重新聚拢,而境中人的魂魄会被永远困在这里,无法转世。
但老狐狸关心的并不是这些。
结界的结成虽然都是大同小异,但从灵流、字形等细微之处,有可能窥见阵主的诸多习惯,若是破了此阵,或许会有更多关于师尊的线索。
四人中凰愿不算,白镜砚的阵法造诣最高,自然当仁不让。
他半跪下来,一撩袖摆,灵力脱手而出,很快就有了意外的发现,“嚯,有别的东西。”老狐狸惊奇道,“现在还有这种奇人。”
星蓝色的灵力打入影痕之中,沿着表面覆盖着虚虚的一层,有别于阵法符文的一段晚波色文字浮现出来。
“见字我自已身死,望来者递信……”
竟是身死的刘棋留下的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