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云殿极高极大。
玉阶铺至殿前的十里之外,雕有精致花纹的栏杆绕着台阶蜿蜒而上。千百级的台阶将宫殿垫得宛如高耸在云间,无比的恢弘壮阔,似乎连天际都要被切割成两半。
时隔千年再次回到这里,凰愿心中五味杂陈,但她的步子没有停顿,领着三个小崽子,毫不迟疑地走入了大殿中。
混沌之神的金身就立在大殿中央的后方。
灵族并不以混沌为信仰,金身塑在这里只如寻常的宗祠。
唯一不同的是,灵族本就擅长折叠空间的阵法与结界,在这天宫中都有自己的小天地,反而是共用的地方,像是后山、正殿,少有人去。有时十年百年,彼此之间都未必会见上一面。
这里与从前没有任何改变,连横梁上的瑞兽与花叶也清晰如旧,只除了一样——
大殿内的陈设都消失了,在挑高的穹顶下形成一个巨大空间,几人的脚步声回荡开去,显得空旷而孤寂。
法阵在他们踏入的时候缓缓流转了起来。
聚灵、补魂……
一个个晦涩的符文叠加在一起,构成了这座孤零零的法阵,在中央平整的地面上散发着惨白的光芒,突兀而诡异。
有形单影只的孤魂在其中逐渐凝聚。
那个身影着一袭白衣,宽肩,被腰封收紧的劲窄腰身,光从身后就能窥见他的潇洒天才与风流飘逸。
是四人再熟悉不过的背影。
“阿冽!”凰愿再也无法掩饰眸中的震惊,脱口而出。
夙情闻声从凰愿的衣襟中探出头来,看见法阵中的人也是满脸意外:“阿冽?”
凰愿低头与他两目相对,又回头看了看一脸呆愣的白镜砚,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再度回眸时,那个人已经转过了身。
“凰愿,好久不见。”他勾起嘴角,狭长的凤眼微弯,露出了熟稔的微笑。
眼前的人同旧时如出一辙,剑眉星目,直鼻薄唇,光滑的肌肤泛出宛如玉石一般的温润白光,玉树临风,朗如日月,正是本该死去已久的银冽,不可能有错。
银冽果然还活着!
凰愿禁不住想要上前拥抱他,却只摸到一手微凉的灵流。她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与隐羽峰上,白镜砚亲手所布的映画一模一样,银冽不具备肉身,而是一缕勉强凝聚的神魂。
倒是银冽悠悠飘过来,虚虚地抱了一下凰愿,灵流包裹住她,微微发热。
暌违已久的怀抱几乎要叫凰愿落下泪来,她反手抱住银冽,久久不愿松手。重逢的喜悦将温热暖流压入四肢百骸,让眼角眉梢都漾出笑意:“阿冽,竟真的是你。”
“是我。”银冽任由她抱着自己,还顺手摸了一把她怀中夙情的小脑袋:“小金龙,别来无恙。”
“阿冽。”夙情冲他点点头,幻成了人形,眼中不无激动,但他矜持地站在凰愿身后,没有凑上前去。
与夙情的冷静相反,白镜砚的声音抖得不能自抑。他迟疑着呆愣在原地,只有一句颤声出口:“阿……阿冽?”
小狐狸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还能在梦境之外的地方与阿冽相遇,以至于人明明就在眼前,他却不敢有所动作,似乎是怕一伸手,就会惊扰到黄粱一梦。
银冽只是略微怔愣,随即便像是千年的分离不曾存在一样,熟稔地朝白镜砚招招手:“小狐狸,你都长那么大了。”
早在凰愿镇封前,白镜砚的身形就已长成了,此时银冽这么说不过是句打趣。但狐狸全然顾不上了,他试探着踏出半步,被银冽兜头摸了摸脑袋,一头的发髻都被摸乱了也不在意。
白镜砚其实已经比银冽还要高了,如今俯视着银冽,却又像从前那样露出了如稚童一般的表情,连桃花眼都红了,琉璃似的瞳仁被噙着的泪水洗过,衬得泪痣愈发惑人。
“阿冽。”他喃喃道。
银冽与白镜砚亦师亦友。
白镜砚与凰愿十分亲昵,也很喜欢凰愿。但凰愿尚在之时,他年纪还小,玩心重,除了术法修炼,其他事都不在意。
凰愿由得他漫山遍野地疯,当个自由自在的小狐狸。后来白镜砚年岁渐长,不得不担负起族里的责任时,凰愿已经不在了,教会他制衡之术、人心幽微的都是银冽。
同样也是银冽,在他三番五次遇到危险、走投无路的时候救他帮他。
他对银冽的感情之深,比之凰愿有过之而无不及。
“好了,怎么还要哭鼻子不成?”银冽扣着白镜砚的后颈,把他的脑袋按下来仔细端详了一会儿,指尖抹过殷红的眼角,然后勾起唇角哄小朋友,“小狐狸还是那么漂亮,可是哭了可就不好看了,乖,不哭。”
银冽在笑。
他一笑起来是真真好看,唇边绽出两个深深的含蜜梨涡,柔和了锋利的轮廓,似拂面春风,温暖和煦,直教人跟着驱散愁云,洇满阳光。
“阿冽,你又拿我开涮。”白镜砚嗔怪地撒了个娇,面上却没有半点责怪,琥珀浅色的眼珠子不错神地盯着眼前的人,似乎是怕银冽再跑了似的。
这用力的模样,连沈流洇都有些意外。
“我怎么忍心涮我的小狐狸,”银冽见他收回了泪意,才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他下巴微抬,意有所指道,“小狐狸这么些年看起来长进不小呀。”
“啊对了,”白镜砚恍然大悟,拽过站在身后走神的沈流洇,献宝似的说,“看,阿冽,我养的小狐狸,怎么样?”
那模样,像是等待长辈夸奖的小孩子。
白镜砚的教养法子不和凰愿相似,反倒一脉承自银冽。然而不知为何,教出来的沈流洇却是个和他俩都天差地别的性子,除了经营醉红馆时长袖善舞,平时反倒是和夙情有几分相似的持重。
“银冽神君。”沈流洇规规矩矩地施了个礼,垂手乖巧地站在那里,心中忽然就有不知哪来的忐忑,宛如丑媳妇见公婆一般紧张——
神君会不会不喜欢自己?
“小银狐啊。”银冽只消一眼,就看透了沈流洇的真身,但他对血脉并不看重,只瞧了个大概,也不深究。倒是面上的笑意深了几分,似乎还挺喜欢这个恬静矜持的小晚辈。
“嗯,好看吧。”白镜砚拍拍沈流洇的后背夸赞道,也不知道是在夸自己养得好,还是夸沈流洇漂亮,惹得沈流洇悄悄抬头白了他一眼。
白镜砚经过了半刻的缓解,终于恢复往日的话痨,也错过了刀人的眼神,兀自喋喋不休地同银冽倾诉:“我从极北的边境捡的,捡来的时候才这么小一只,可虚弱了,”
他比了个手肘的长度,手舞足蹈道,“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这小东西养这么大,阿冽你不知道,我又当爹又当妈,这小东西还不识好歹。我可算知道当年你拉扯我和老三是什么感受了,难为你了,阿冽。”
一句话,把自己骂进去了也不自知。
然而银冽安静地听着,时不时点头或者捂着嘴笑,仿佛是对这连珠炮的开腔很习惯了,全然不打断兴奋的小狐狸。
“……总算现在在雁回开了家酒馆,愿愿酿酒的本事他学了九分,酿的软红可好喝啦,下次啊,阿冽,下次带给你喝!”
沈流洇莫名其妙在神君的面前被夸了,还有些不好意思:“是镜砚夸张了,我的手艺哪里比得上神女。”
“不必自谦,这只狐狸虽然看起来不着调,但挑嘴是真的,他说你学了九分,那怕是十成的像了。”银冽对白镜砚的性子了如指掌,并不怀疑沈流洇的手艺。
银氏最后的族长银冽其实是个很好相处的人。他想与人交好的时候,简直是拂面的春风、润物的细雨,丝毫不会让人感到压迫。沈流洇被他带得不由自主地露出了一个害羞的笑意,悄悄拉了拉白镜砚的衣襟。
“……”
银冽看了一眼得意的白镜砚,又打量着沈流洇,眼神在两人之间逡巡几轮,忽然勾出个意味不明的笑。他不去管还在叨叨的白镜砚,对沈流洇招了招手:“小银狐,过来。”
沈流洇不明所以,但还是乖乖地走了过去。
银冽照常也是捧着他的脸,凑近仔细端详了一会儿,就在快要把人看得不自在的时候,才吐出一句玩笑似的打趣:“果然和白镜砚一样的俊。”
随即,眉间遽然一热,耀眼的光点一闪而过,在沈流洇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银冽已经收回了手。
“神君……”沈流洇震惊地看着银冽,似乎是想要说什么。
银冽虚虚地点在唇上:“嘘。是礼物,就当做我们之间的秘密。”他高深莫测地说,“将来或许有用得上的地方。”
沈流洇懵懵地摸摸额间的肌肤,点点头。
灼热的灵流还残留在识海之中,他悉心感受了一下,依稀觉得是个守护之类的东西,但银冽的术法太过高深,他修为有限,再多也无从知晓了。
倒是白镜砚心大得很,完全不问银冽给了什么,笑嘻嘻道:“阿冽给的,你收着就是了,肯定是好东西。”
“谢谢银神君。”沈流洇恭敬地道了谢,按下心中的疑惑。
“客气。”相聚的喜悦并未持续太久,原本微笑着的银冽忽然表情微微一变,严肃地喊了一声,“凰愿。”
寒暄完了,该来的总要来的。
“这些年……”凰愿会意接口,但骤然的相遇好像撞碎了所有的坦然与好奇,让人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她忽然生出了一缕缥缈的思绪——
就这样什么也不问,让时间持续在此刻,不去想以后的事情,不去想要面对的危险,但理智却将她拉扯回现实,恍惚间几乎是生出了高空坠地的疼痛。
逃不过的。
“像活着,也像是死了。”银冽倒是无所谓,耸了耸肩,三言两语一带而过。
“是溟彧将你带来这里的,”凰愿终于回神,“他自己也栖身于此。”
云汀洲天宫自失去灵气支撑后,便沉于东海之下,同灵族一起销声匿迹,千年未曾面世,正是因为如此,溟彧的踪迹才从未被雀鸟寻到过。
“不错,我已设下屏障,溟彧应当会以为你们尚在结界中,暂时不会有所动作。”银冽叹息一声,“只是我被限制太多,虽然还有意识,却无法联系你们,也无法告诉你们,能做的就是尽量提醒你们溟彧的存在。”
被囚百年,虽然不似叶氏父子背负着一城性命的责任,境况却也好不了太多。但银冽到底是银冽,即使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仍旧留下了不少的线索。
“极北与肃州的人偶果然是你留下的。”凰愿一拍手掌,恍然大悟。
那两处的人偶是最明显的矛盾。
与溟彧所行所谋皆有不同,人偶不求她性命,没有任何陷阱,仅仅是将碎片送还给她,甚至是因为有肃州的这一环,她才能尝试招魂、召唤出沉睡的天宫。
“嗯。”银冽微笑着提醒她,“不光是肃州,就连聂辞也是。”
“原来是你影响了浣剑岛长老的神智,让他提前带走聂辞!”凰愿本就有所怀疑,银冽一提即刻明白了,连带一路上所遇也清楚了十之八|九。
聂辞早在被击飞的时候就神智全无,对于浣剑岛的长老而言,最好的选择应该是原地闭关替他疗伤,但长老却选择离开铭阳宗,正是这一举动得以传递出溟彧的线索。
“这么说,连黎陌琨……”凰愿愕然。
银冽点了点头。
“难怪,我原是觉得黎陌琨出现在铭阳宗有些奇怪,没想到是你将他送到那里的。”凰愿摸着下巴,不禁对好友自豪。
种在黎陌琨身上的幽影虽然威力不弱,然而幽影最强之处应该是大小之阵联合在一起。溟彧若是想困住她,不该如此草率地将黎陌琨送到她的面前。
“不错。”银冽背过了手,可惜道,“只是我肉身不全,不然定能更早将这些年发生的事情告诉你们,也好早有准备。”
话虽如此,但凰愿知道银冽做了自己能做的极限。
这一路上所遇之事对半开,一半是溟彧所谋,图谋凰愿的神魂、图谋各方封印,但谁能想到其中化为平易的险境都是银冽在周旋,拉着她往前走、找回记忆。
难怪一路上的事情如此割裂,这一切现在有了解释。
“原来如此。”凰愿点头,心中的感谢溢于言表。
“你果然是发现了。”银冽见她无论隔了什么阻碍总是能明白自己的,终是舒了口气。
“可惜太晚了。”凰愿咬紧了嘴唇,自责到极点——
如果再早点发现,如果再早点转世,她是不是有机会救下银冽,也有机会阻止溟彧。
“不晚,只要溟彧还未打开封印,一切就都还不晚。”银冽见她钻入死胡同,隔空弹了她一个脑瓜崩,“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啊?”灵力打在眉心有点凉,并不疼,倒是让凰愿冷静了下来,“没有……只是我很担心。”她整理了一下思绪才继续道,“溟彧抽取了我们留在这个世上仅剩的神魂,我怕他……”
惜翎留在仙盟的神器不知去向,而尘羁中那缕属于银溯的神魂似乎也是被溟彧炼化,甚至还有清音、颂煦……所有灵族们留在这个时间的蛛丝马迹,仿佛都在无人察觉的时候被溟彧收集起来。
“你猜的不错。”银冽颔首,也袒露担心,那双好看的眼睛中意外盛满自责,“这些年,他一直想要打开封印,一方面是他本就亲近彼方,另一方面……”
他顿了顿。
“是想替我重塑肉身。”
鬼气所铸的厉鬼皆是灵体,却都有特殊的方式存在于世,可以自由地行走于任何地方。溟彧坚信唯有在那里才能找到拯救银冽的方式,让他彻底拜托制约,不再拘束于天宫大殿的方寸之地。
“替你重塑肉身?”凰愿像是听到了什么难以置信的话,满脸都是意外,连说话都打起磕巴,“溟……溟彧他……他难道是想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