桀。
桀桀。
怪叫频繁地响起,越来越近、越来越多。
“来了。”凰愿沉声道。
“战便是。”迫在眉睫的大战没叫人胆怯,夙情擦去嘴角一点血迹,露出冷笑。麟燧在他掌中骤然伸长,剑身微微颤抖,战意盈沸。
两人相视而笑。
下一刻,小屋被强烈对冲的灵流震散,木质碎屑纷纷扬扬地穿透大片的鬼影,安静地落在地上。
金银灵力压在那些黑影上,打不死的东西散成烟雾后又聚拢起来。远处的影子甚至在融合,新的怪物一个个百丈有余,头顶几乎戳入云层,看不真切。
是诡谲妖异的一幕。
凰愿与夙情并肩而立。
“不怕?”
“不怕。”
凰愿就在身旁,便是刀山火海又有何妨?
任凭幻境可怖,此刻他们都无畏无惧,没什么再可以困住他们。
“好。”凰愿会心一笑,“那我们便一起杀出去,溟彧的套路走了这么多回,该去找他还回来了。”
“嗯。”夙情坚定地点头。
剑影横劈而过,无数能量晶石被震碎的同时,黑影也随之消散。但它们杀之不竭,从地底冒出的黑雾与成群的影子不断交融繁衍,新的怪物很快填补了空缺。如果无法破阵,他们终究会被困死在这里。
“这些东西比铭阳宗的废物强太多了。”夙情反手刺穿一块晶石。
经过这段时间,不光是凰愿恢复了,想必溟彧也恢复不少,连带着他造出来的怪物都变得棘手。
“他们与鬼气同源,但弱得多。”凰愿抬头看了一眼被遮蔽得严严实实的天空,泄不出半点艳阳,“它们必然还是怕光。”
“用那招?”夙情挑眉。
一师一徒的默契无人能敌。
百十来块辉光石抛出去的瞬间,点入其中心的灵力当空爆裂,碎屑裹着龙息散落,瞬间烧出一片火光。摩肩接踵的鬼影躲不开,一个接着一个染上烈焰,火势迅速蔓延。
桀桀惨叫漫山遍野。
鬼影的新生一时竟赶不上被毁灭的速度,但到底是溟彧的场子,凰愿与夙情身为境中猎物,力量被压抑了太多。反观那些怪物,得境主人相助,渐渐恢复,分裂地愈发快速起来。空隙在被填补,鬼气更加浓密。
没有补充的两人开始捉襟见肘。
凰愿死咬着嘴唇,不着痕迹地擦去嘴边的血丝,他们禁不住这样的消耗。但只消她抬眸的一眼,夙情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拖延时间。
她快要找到破境之处了。
夙情毫不犹豫地化出原型,盘踞在凰愿身前,金色的尾巴尖绕过纤细的人身,将她密实地遮掩住。排山倒海的烈焰从怒张的龙嘴中倾泻而出,卷起数不尽的影子蒸发殆尽。
鬼影的利爪未必能穿透鳞甲,但它们身上的黑气却有腐蚀之效。双拳难敌四手,细微之处顾及不到,结结实实得挨了好几下。
然而凰愿就在身后,夙情半步也不敢退。
巨大的龙身挡下了所有的攻击,焦黑的伤口翻卷出血淋淋的皮肉,喷出的龙息夹杂着大口大口的鲜血。
就在这时,锃亮的银白利箭直指无尽的苍穹。
耗费灵力散出大量的神识让凰愿脸色苍白,但她没有半分迟疑:“找出本源鬼气,我与你同时破阵。”雀舌在凰愿手中发出铮铮嗡鸣,瞬息之间,又一支箭矢出现在箭枕上,“将这里彻底毁了。”
漫山遍野的鬼影都长得一模一样,鬼气的源头根本无法分辨。
但不用她再多说,夙情已然闪电般出手。
龙鸣震颤大地,灼灼龙息比方才还要炙热,漫天卷地的烈焰在暗沉的云层下,生生燃烧成耀眼的光源。龙血附在赤金流火中,裹挟着磅礴的力量,几乎要将所有的黑影都付之一炬。
同一刻,更亮的灵箭刺天而去,紧接着有第二支、第三支,无数的箭矢笔直地冲向看不见的屏障,然后突兀地钉在半空之中。
整个幻境似乎震颤了一下,震感微弱得几不可查,却给了两人极大的希望。
只是,他们都已是强弩之末。
鼻尖感受到焦臭与浓烈的血腥味,凰愿的心跟着揪在一起,不出片刻她终是忍不住了:“夙情,快停手,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无事。都是皮肉伤。”夙情满眼都是冷然的光,“我倒要看看,能有多厉害……”
传音未落,剧烈的咳嗽带出混着血的内脏碎片。他毫不在意地喷出口火星子,将那捧血肉混在龙息里,用尾巴尖蘸了蘸,在身前画下一道不可逾越的猩红死线,鬼影触之即灭。
然而失色的鳞片与剧烈的喘|息无一不暗示着夙情此刻有多么虚弱——
幻境里没有补充灵力的地方,但即便油尽灯枯,他也不肯退却半步,仍旧牢牢地挡在凰愿身前。
凰愿顾不得其他,把箭叼在嘴里,伸手触摸黯淡的龙鳞,想要替他掐诀疗伤。
“先出去。”夙情不同意她分心,翘起的尾巴尖卷着她的手腕放到弓矢上。
凰愿抿紧嘴唇,犹豫只有弹指之瞬。她一边答应着,一边却快速将手搭回夙情身上,迫使庞大的龙躯被团在莹白的光球中,倏地变成掌心大小。
“凰愿!”夙情急道。
凰愿不容他反驳,小心地将细条筷子揣在兜里,还顺便点点桂圆大的龙头,“你记得我是你师尊。”
失去了坚实的遮挡,无数的伤害落在纤瘦的身体上,凰愿不再迟疑。雀舌晕开柔和的光芒,最后一支箭脱手而出。
鬼影被激荡的灵力震得倒退数步,迫不得已在她的周身让出一圈空间。但随即,它们仿佛意识到将要失去最后的机会,更加疯狂地涌向凰愿,誓要将一人一龙围困在己方的数量优势下吞噬殆尽。
凰愿竭力护着怀中的金龙,用不多的灵力撑着护咒,只让尖利的指抓挠在自己的身上。
插满灵箭的天幕中,有一缕星芒嵌入正中央。
所有的光点被连接在了一起。
刹那间,没由来的暴风呼啸着席卷而来,山河大地摇摇欲坠,平整的苍穹在剧烈的震颤中裂出无数道罅隙,透蓝的光景似乎要钻进来,撑破不再完整的幻境。黑影被撕扯成碎片,大地与山脉不再完整——
苍穹怦然碎了。
狂风停止,只剩下残缺的幻象在逐步退去。
“终于出来了。”凰愿来不及松一口气,连忙将夙情掏出来仔细端详。
细长的小金龙一只手就可以托住。
他虚弱地趴在那里,意识被幻境破碎的能量冲击得模糊,兀自昏迷着。
鲜血淋漓的背上,原本好看的金色龙鳞大片大片地掉落,就连腹部柔软的地方也是皮肉翻卷,依稀可见白骨,但他本能地亲近凰愿,无意识地蹭了蹭她的掌心。
凰愿心疼坏了,连忙掐诀疗伤,银白的灵力附着在每一处伤口上。云汀洲的灵源与她亲近,这会儿已然自发地靠近,替她滋润干涸的识海,随后被她引导着渡入夙情的体内。
“凰愿。”没过多久,夙情渐渐恢复了意识。
“终于醒了!”凰愿长舒一口气,将垂下掌心的尾巴尖捡回来,把小身体团成一团捧着,替他处理一些不易察觉的伤口。
不一会儿,鳞片又变得金光粼粼,像是有光在上面流动。
还是她漂亮又威风的小金龙。
“我们入了幻境?”夙情晃晃小小的龙脑袋,意识被凰愿的灵力润得清明酣畅,感受到体内的舒适后,才稍微放松下来,“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他下意识地去寻找凰愿的身影,却在抬头时骤然发现凰愿的脸异常大,小巧的鼻尖几乎要蹭到龙嘴边上。
自己在凰愿的掌心里!
夙情的脸腾地红了,好在鳞片够厚,金色的龙脸上看不清。他悄悄地呼出一口热气,僵硬着身体别扭地甩了甩被压在身下的尾巴尖。也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偷偷地缠住了凰愿的手指根,绕了两圈,身体蜷缩起来。
凰愿并没有发现他的小动作,屈起指节温柔地抹去他嘴角的血沫:“怕是上岛的时候,就已经着了道了,是我大意了,竟没有察觉到。”
寻常阵法根本不会困住他们几人。
“同伽舒阁一样,阵法的入口嵌在了岛屿的周围,与整个灵源的流势汇入一处,是溟彧。”此刻纠结这些并无意义,夙情很快换了话题,“二哥同流洇呢?”
“在那里。”凰愿指了指身后,“镜砚与流洇的情况还算好。”她将小金龙放在肩膀上,起身走到狐狸身边。
白镜砚半跪在地上,沈流洇被他搂在怀里。
两人还陷在幻境中,将醒未醒,嘴唇紧抿。
“二哥没事吗?”夙情低声问道。
没醒来的白镜砚似乎在幻境中遇到了什么难事,连身体都跟着颤抖,险些抱不住手中的人。反之沈流洇还算放松,但身处幻境,怎样也不会太好过。
“他没事……”凰愿的神识已然紧紧包裹住白镜砚与沈流洇,对他们的遭遇了如指掌,她憋着笑意回答道,“只是我没想到,老狐狸对流洇的在意竟这么深了。”
在阵中时不好找人,但自己破了境,一切就变得简单许多。
“嗯。”夙情一言难尽,龙脸上表现出不明显的嫌弃,“二哥其实比谁都疼流洇,但嘴上什么不说,这两人若是说开了,早少这些曲折。”
“你好意思说别人。”凰愿撸了撸龙下巴,心说也不知道什么都不说的人除了白镜砚还有谁,“这两个人两百年间都没理出个一二三,幻境才多久。这是情趣嘛,明说了多没意思。”
“……”夙情不理解凰愿“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趣味,只是被她挠得害羞又不想躲开。等凰愿放手了,才抖抖脑袋,绕过她的脖子,从另一头去探查沈流洇的状况,“流洇也没事。”
“还好溟彧没把他们当回事。”凰愿抬头盯着白镜砚想了想,还没把手伸进嘴里,脸颊就被轻轻地挠了一下。
她侧过头去看捣乱的龙。
同她心有灵犀的夙情一眼就明白了她的想法,默不作声地摸了一把自己的伤口,把沾满鲜血的爪尖递到她的面前。
“……”
“用我的。”夙情怕她多想,又跟着解释,“伤口长好了,血还没干,不用白不用。”
也是。
溟彧的阵法并不适用寻常的解法,好在夙情身为灵物,血液中蕴含的力量极大,是沟通天地的好物。以龙血为祭,当年可以逆天降雪,如今自然也可以将另两人从幻境中拽出来。
凰愿没再说什么,顺手施了个如初,然后捏着夙情的小爪子,赶在血迹干涸前,将符咒拍在了另外两个小崽子的额头上。血色的字迹闪过一阵银白的光芒,很快没入了肌肤。白镜砚与沈流洇的眼球快速转动起来,不多时已有转醒的迹象。
“呼……”白镜砚灵力深厚些,率先有了反应。不出片刻,他骤然长出一口气,猛地睁眼与凰愿四眼相对,“愿愿!”
只是眼神尚且涣散。
凰愿兀自颔首,伸手摸摸白镜砚的额头,给他喂了颗药,又扒开了眼睛瞧了瞧,“还难受么?”
“不了,”白镜砚吃了药,神智清醒不少,他好像恍然意识到什么,瞳孔骤缩,“流洇呢?”
“在这呢,没摔着。”凰愿指了指他的怀里,“你自己昏迷了都不忘记护着他,放心吧,他没事,约莫还有个半盏茶就能出来了。”
沈流洇年纪小,经历简单,溟彧的幻境对他的影响有限,虽然费时些,反倒是他们几个中最有惊无险的。
白镜砚听闻沈流洇无事,终于放下心,踉跄着跪坐下去,将沈流洇放在自己的膝上,摸摸他的脸,心里却还是着急。
所谓关心则乱。
好在沈流洇很快跟着醒了过来。
白镜砚一边等他回神,一边问道:“愿愿你们怎么样?可也无事?”
“都是溟彧,下手也太黑了,不过能出来便是没事了。前边也不知道还有什么坑,还得小心一些。”凰愿叹了口气,扔给了老狐狸一瓶药。
白镜砚了然地把药喂到沈流洇的嘴里,用灵力帮着他化解药性。倒是沈流洇顿了顿,忽然仓皇急促地瞧了一眼白镜砚,眼中的迷茫都还没消散,就倏地伸手抱住了他。
“怎么了?”白镜砚虽然惊讶,但还是顺着怀中人的脊背,一下一下地拍着,顺毛似的安抚惊慌的小狐狸。
沈流洇埋在温热的颈间一句话也不说,花了好一会儿,才彻底摆脱幻觉的影响,放开了白镜砚站起身。
“你方才看见什么了?”白镜砚这会儿眼色全无,好奇地跟过去追问,“这般紧张?”
“没什么。”只是本是长袖善舞的沈流洇也不同寻常,宛如锯嘴葫芦,问什么都不肯说,反而抛下了白镜砚,走到了前头去。
白镜砚不明所以,玉骨扇在手中敲了好几个来回才跟上去,嘴里嘀咕着奇怪。
迷雾已经随着幻境彻底消散,天宫的正中心,巨大的正殿出现在他们的眼前。
古旧的宫殿矗立在漫长阶梯的尽头,拱顶指向天际,巍巍高耸,似是仙人居所,从千万年前就俯瞰着世间的沉浮。
鸟语蝉鸣都远去了。
“这里……”白镜砚被这景象震得失语。
“正是云汀洲的正殿,入云殿。”凰愿把筷子粗细的夙情小心翼翼地揣在怀里,手腕一转,替三个小崽子打上防护的术法,然后抬步迈上了玉石台阶,平静道,“走吧。”
来最后看一次故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