溟彧想救银冽。
这简直旧时天方夜谭。
在当年隐羽峰祸事的证据全部指向溟彧的情况下,所有人都有可能想救阿冽,唯独不应该是溟彧。
“你是不是查到了当年银氏灭族之事?”银冽没有回答,反而问了个别的问题。
“当年……”凰愿试探道。
但事实上究竟想问什么,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只觉得朦胧中有个呼之欲出的答案就在嘴边,却无论如何都抓不住。
银冽不愧是凰愿的挚友,只从她的表情与没说完的话,就明白了她心里的想法。他大方地承认:“不错,当年那个没有带给你看的人,的确是溟彧没错。”
“?!”
这一刻,震惊都不能形容凰愿的心情了,她身后的三个小崽子也目瞪口呆。四个人石化在原地,久久都没有接话。
这是什么样的孽缘?
银冽觉得四个人的反应好笑,却没能笑出来。要说的话,他的脸上更像是一种混杂了伤感的苦涩笑容:“只不过那时候我并不知道他就是溟彧,他自称瑰泽,而我们是在祈云山脚下相遇的。”
祈云山脚下,凰愿捏碎了夙情被侵染的龙珠,溟彧无处可逃,只能栖身在后山一隅苟且。直至多年之后意外与银冽相遇,演变为一场只有当事人知晓冷暖的缘分。
“你们有所不知,”银冽继续道,“当年其实是溟彧从龙族中偷出了小金龙,将他隐藏在祈云的后山上,试图附着在他身上养伤。小金龙身份特殊,生而为应龙之尊,是个再好不过的选择。抱歉,夙情。”
夙情愣住了。
突如其来的身世让人不知所措。
千年已久,夙情或许已经忘记彼时误以为自己被抛弃的失落,也或许是凰愿给了自己足够的温暖与爱护,他早就不在乎那微不足道的情绪了,但骤然听到自己不曾为族人鄙弃,还是免不了心思波动。
握着凰愿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
凰愿回握住夙情,通过交握给予他些许的安慰,但另一边,她却是陷入更深的自责:“这么多年,我竟然完全没有意识到。”
她去隐羽峰虽不频繁,但也不少,明明有足够的机会——
如果能早点发现银冽的异常,如果能再对银冽多一点关心,但凡她当时开口问一句,阿冽是不是就不用受这些苦,也不会落至被灭族?
“你自责个什么劲儿,”银冽见她这样,终于笑了出来,满不在乎道,“这本就是我自己的事情,况且你俩有心算无心,他有意避着你,你不知道自然也是情理之中,你又不是神算。”
“阿冽……”凰愿没有被说服。
“没想到后来,倒是再也没机会带给你看了。”似乎是想要活泛一下沉郁的气氛,银冽开玩笑道,“指不定带给你看,你也认不得他,我后来见过溟彧的真实样貌,和瑰泽差得可远了。要我说,还是瑰泽更好看些。”
瑰泽与溟彧的长相天差地别,甚至连性别都不一样。
这两个名字代表的身份相去甚远,是旁人决然不会混淆的地步。
他隐藏起自己的气息,伪装成一个普通的修士,与银冽以知交开场。
然而凰愿却可以想象,当年银冽顺着她的魂魄碎片调查,牵扯出来的谜团越来愈大,最后甚至发现一切都与自己的亲近之人脱不开关系,对他的打击可想而知。
但最该伤心的人此刻却在安慰凰愿。
“我又不靠脸认人。”凰愿撇了撇嘴,接了哏,不再愁眉苦脸地让银冽担心。
“靠气息也未必可行,溟彧的幻术可是天下无双。”银冽也不知道是不信凰愿的修为,还是太相信溟彧的幻术,但对于拆好友台还是很在行的,“我也是很多年后才见到的,没想到他和你完全不像。不过他为女子时,倒是和你有几分神似。”
“他就是变成天边一朵云我也能认出他的气息。”凰愿不以为意,也不生气,“的确是不像,你大概不知道,我那些兄长与姐姐中,只有他与我最不相同。”
“怎么会,明明你们……”
“?”凰愿意外,“你连这个也知道?”
“嗯。”银冽矜持地颔首,眼里浮现一层不易察觉的笑意,“知道啊,我知道的可比你想象得多。”
“那你们……”若说之前凰愿只当溟彧是想利用银冽,但他如果连个中秘辛都告诉了阿冽,想必是真的关系匪浅。
“哈哈哈,不是你想的那样!”银冽知道她误会了,笑意越发明显,“他虽然对我并非完全没有利用,但除了那些鸡飞狗跳与你追我赶的事情,他有几分真心我还是知道的。”
“可是当年……”阿冽既如此自信,凰愿犹疑着不知该如何开口。
当年银氏灭族,背后凶手的所有线索都指向溟彧,但阿冽却信誓旦旦地说溟彧是真心的,这如何让人信服?还是说溟彧的手段竟然高明至此,连一向心明眼亮的阿冽遭此劫难后还帮着他说话?
“当年的事情,事出有因。”银冽坦然道,“自你逝去后,封印愈发不稳,我为了修补封印,在极北的时候受了重伤。”
这件事凰愿是知道的。
白镜砚与陆醉月都曾说过,那时银冽为了修补封印耗尽灵力,重伤濒死,神魂更是受到了难以挽回的损伤,连陆族长都束手无策。
“那次过后,我伤势未愈又遇到了意外。”银冽似乎是不愿意提及那场祸事,说得含糊其辞,“原先溟彧只是单纯地被本能驱使,想要打开封印,我已经将他劝住,但没想到多年后那人又要重蹈覆辙。”
他说着长叹了口气,眼中的郁塞沉得化不开。溟彧以他为理由妄图颠覆尘世,几乎成为了银冽的心病,纵然是心性潇洒不羁如他,也无法彻底释怀。
“阿冽,这不是你的错。”凰愿安慰了一句,却觉得无甚大用。
银冽已经遭受灭族之灾,不过是恰巧与溟彧相遇,不过是恰巧喜欢上溟彧,他甚至为了让溟彧改变而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银冽何错之有?
明明最痛的是他,受伤最重的是他。
该是整个天下欠他银冽的,却偏偏也是银冽如此自责。
“我被溟彧带来此地后,他更是发了疯一样,眼里再没有其他的事情。”银冽苦笑道,“他坚信在彼方会有能救我的方法,一门心思只想取得你的魂魄,用来解开极北的封印,但灵族的封印太过特殊,这你是知道的。”
灵族的封印堪称独一无二。
他们为了应对往后千万年间可能发生的意外,最终选择以自己的神魂化作阵法的核心——
只有布下法阵的人才能打开。
作为阵主的灵骨全都在封印之内守护着阵法,所以天下九处大阵,本该没有一处是可以被打开的。
但是极北之境却出了意外,凰愿出阵转世为越灵后裔,成为唯一的破阵机会。
“极北……”银冽似乎还在说什么,但凰愿已经听不清了,“极北”二字像是触动了久远的回忆。
-
千年前的极北,怨鬼窟外。
茫茫的雪色覆盖了目之所及,天地间唯一的颜色只有灿烂到极致的浅金色,浸透瞳孔——
破碎的法阵、金阳般的灵流,直到猩热的血呛咳在雪白的地上,开成一朵又一朵赤红的琼苞。
太痛了。
身上衣衫褴褛,寒风似刀刃卷过裸|露在外的肌肤。
神识中传来一阵阵针刺般的疼痛,灵力透支的虚弱感不断袭来,若非意志支撑着她,几乎就要跪倒在雪地中。对面的男子与她半斤八两的糟糕,却带着似笑非笑的戏谑,似乎并不在意身上严重到濒死的伤势。
彼时年日已久,大阵摇摇欲坠。
凰愿离开祈云山,再度踏上冰封之地,为了将自己镇入封印中,替换掉那个岌岌可危的临时法阵,却没想到在这里再度遇到溟彧。
昔年的兄长几乎是要将自己置于死地,招招直贯命门。
他不知是如何养的伤,看似恢复了巅峰时的力量,凰愿只能勉力招架才不至于落得下风。
两人不过是数度交锋,周围已然一片残骸,金色的火焰燎出千里,将冰原化开,灵力击碎掩藏在下面的岩石,污浊泥水沾湿了衣襟。
但无人理会。
这场景无端熟悉。
凰愿有片刻的怔愣,似乎是在记忆里搜寻到与眼前的对峙相似的片段,但画面隐在千头万绪里,什么也抓不住。
“兄长。”她撑着龙舌半屈膝,脱力到手都在不断颤抖,但开口依旧四平八稳,一点也听不出强弩之末的意思,“你是不是该解释一下,你为什么在这里。”
“为什么?”溟彧双手抱胸,斜倚在洞窟口的石柱上,“凰愿,当然是为了和你一起,葬身于此。”
“是你骗我来此地的。”凰愿肯定道。
“是啊,不把你骗来想必你不会愿意同我见上一面。”眼前的溟彧与久远之前、分别的时候大相径庭。
记忆之中寡言沉默、隐忍坚毅的兄长勾着轻佻的笑意,眉梢微抬,眼中闪烁着不屑的邪气,不与任何一个灵族相似。
“有话直说。”凰愿不与他绕弯。
“怨鬼窟里的封印只是临时的,里面却是你的气息,除了你,应是再没人知道解开之法了。”溟彧从善如流,对于坦露恶劣心迹毫无负担。
“所以你是为了取我神魂,破开封印。”凰愿了然。
“话说得太明白就可就没意思了,我的妹妹。”溟彧站直了,看似仍旧全身放松,但熟知他的凰愿知道,这是一个攻击的前兆。
短暂的休战结束,要动手了。
没有人会在冰天雪地里叙千百年未见的旧,溟彧在怨鬼窟是为了获取唯一的破阵途径,只不过这途径恰巧需要杀人越货,赔上妹妹的性命。
“说得明不明白都不改变结果。”凰愿没什么表示,只是灵力凝聚在指尖,隐约形成箭矢尾翎的样子。
某种意义上,兄妹两人的确是拥有旁人无法触及的心有灵犀。
“那你可愿意?你如果愿意我们也好化干戈为玉帛,省得打打杀杀,祸害生灵。”溟彧善解人意地说。
“自然是不愿意。”凰愿不为所动,一字一句仿佛千钧石块砸在地上,宛如她的坚持与决心,“你若是要我的神魂救你性命,我自然半句多余的话都不会有,但是破封,不行。”
凛冽剑意与浑厚的灵箭相撞,猝然响起的尖锐哨音震得方圆百里的生灵匍匐颤抖,不敢靠近。看似云淡风轻的两人早已在瞬息之间以命相搏,稍不留神便是真的要永世沉眠于冰原之下。
输赢无法知晓。
凰愿只能看见最终她耗尽仅剩的灵力,将自己封入那个暂时的阵法以作稳固,再多的却是无能为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