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一抹微笑——

小金龙从来不是坐以待毙的人。

两人相隔千里也一样心有灵犀，同她在一起呆了这么久，夙情没得阵法的真传，也学了个九成，他知道大量的灵力波动可以使他自身的存在更加显眼。

被破坏的幻境终于出现了一丝破绽。

随着手势的变换，掌心的血液涓涓不断地流淌出来，凰愿的身影渐渐变淡。不多时，就彻底消失在了原地。

成功了！

彼时彼境，茫然罔措。

凰愿感觉自己被不知来处的人牵着往前走，红盖头糊着，什么也看不清。

她以神魂入境，还不能很好地控制这具躯体，只能暂时忍耐着烦人的破布在眼前晃荡。

到了这一步，针对自己的那处幻境已然不足为惧，眼下应该尽快找到夙情，与他会和。

凰愿心中有了猜测，一边尽力将自己的神魂融进躯体，一边思考对策。

边上的人将她搀扶进了一处内室，仔细地让她坐在床上后就退了出去。耳边出奇地安静，有限的可见范围内，只看得见红绿相间的婚服与正红的床单。唯一特别的是，这里的香味无端熟悉。

麝香中混着一丝浅淡的甜味。

雪髓。

是祈云山！

所以，夙情什么时候会来？

-

被凰愿惦记的夙情正在光怪陆离的景象中滚了一遍又一遍。

宛如走马灯似的浸在凰愿的回忆中，身不由己地经历幻境为他安排的“凰愿的一生”，漫长而舛驳的一生——

树下那个小小的，玉雪可爱的凰愿很快就长成了亭亭的神女。

在红尘阡陌行走时，行侠仗义，于凡世倾覆时，悲天悯人。

有一些被记在了引凰集中，他反反复复读到烂熟于胸；有些是凰愿告诉过他，也在漫长而无尽的夜晚抿入心间，用以纪念如同呼吸一般的刻骨念想；

还有更多的，他不曾知道的过往，都被一一展现在眼前。

落入回忆的夙情不知是不是代入了溟彧的视角，抑或是别的陪伴凰愿前半生的某位灵族，仿佛真的参与了千万年前的时代，和她一起长大，经历跌宕起伏的人生。

“你生气了吗？我错了，不要生我的气了嘛，好不好？”是认错的凰愿。

“抱抱。”是撒娇的凰愿。

“阿情，好黑啊，你在哪里？我怎么找不到你？”是害怕的凰愿。

……

夙情垂眸凝视。

从他的视线望过去，凰愿正紧紧攥着他的衣角依偎着他，显出少有的依赖。

奇怪。

这是一个会朝着他撒娇，会依偎在他怀中安睡，会向他讨要糖果的凰愿。即便不愿承认，夙情也知道，于希冀的心意，“她”再符合不过了。在某些时刻，他会暗自希望凰愿若是可以再依赖自己一些，若是自己可以替凰愿挡下所有危险。

是幻境察觉到了他隐秘而微末的心愿，继而为他创造了一个“凰愿”。

但这不是他的凰愿。

夙情心知肚明。

若说凰愿其人，心思细腻敏感，她也愿意宠着夙情，只要不为祸天地，事事都可以任由他胡来。

但同时，凰愿也是独立的人，是坚韧的神女，是灵族留存的悲悯，是凡世最后的防线，最不可能的便是所有回应都完全符合他的期待。而幻境中的“凰愿”百依百顺，直哄得他沉湎其中。

所以，这不是真正的师尊。

“凰愿”还在絮絮地念叨着害怕，模样可怜可爱，莫说夙情，就是一个无关的人都该被化成绕指柔。

但他已然清醒。

想明白的这一刻，幻境徒然变得毫无意义的可怖——

眼前的光景瞬间扭曲成漩涡般的光团，不过弹指，却恢复成又一个熟悉的景象。

胸口的灵珠散发着灼热的温度，夙情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似乎连着郁结一同被叹了出去。

既然清醒了，破阵便是首要之事。

如今自己被困于此，那定然意味着凰愿与二哥他们也身陷险境，必须尽快脱身才好。

时间越久，结界将变得越强，幻境也会愈发真假难辨，难以摆脱，直至最后吞噬猎物。

夙情回想着幻象开始的情景。

磅礴的神识循着不停衍变的幻象，蔓延出无边无际，却依旧没有找到破绽。

幻境的目的便是要人反反复复经历梦魇，磨人心性。他害怕的东西太多了，摄魂瞳术、漫长的分离与无望的等待。桩桩件件都让人不想再经历一遍，但恰恰是最害怕的场景中暗藏着难以窥破的关窍，或许跟着“凰愿”才是唯一的机会。

夙情看着眼前的凰愿，身着艳色的鲛绡嫁衣，乖巧地坐在床边，双手放在腿上，十指紧张地绞在一起。

是渡劫之时再现。

并非近乡情怯，而是无动于衷。

他漠然地站在那里，心中冷笑。怎么心魔中都娶了两回师尊了，现实中还一次都没入过洞房，真的是……

离谱。

他的确是恨嫁，但只想同真的师尊成亲！

幻境由心而生，再细微的芥蒂与疑虑都会被无限放大，溟彧最是擅长诱发人心底肮脏而强烈的执念，然后将他们淹没在自己的欲|望中燃烧殆尽。

夙情的手不易察觉地颤抖，他能想见之后的情景——

或许是凰愿在自己眼前灰飞烟灭，或许是凰愿对自己狠下杀手，也或许是自己沉入幻象再也醒不过来……

只是连自己都以为恐惧最深的场景中以渡劫大婚首当其冲，但真正站回布置温馨而喜庆的新房的刹那，他忽然什么都不害怕了。

无求既无畏，归来的凰愿给了自己足够的爱意与安全感。

人就在咫尺之间。

该怎么办？

麟燧缩成寸长，隐在袖子中，随时准备动手。杀了“她”，打破幻象，还是和渡劫时一样，顺着轨迹行动？

能抓住的时机或许只有短短一瞬。

夙情踟躇间还未动手，就见那个坐着的人手忙脚乱地掀开了自己头上的红布，倏地跳了起来。

“夙情！”

“凰愿？！”万千种情状都遍历而过，但眼前的一切还是超出了他的想象。

“我就知道你又看见乱七八糟的东西了！”凰愿把手里的破布一扔，一个清心诀就点在了夙情的眉心，“回神！”

温热的指尖触及额头，微凉的灵流流进识海中，未曾起到明神的作用，倒是补足了空乏的灵力。

“没事的。”夙情把她的手拉下来握着，低声道，“凰愿，我清醒着。”

他没料到，两人竟然在一起。

“醒着？”凰愿看了一圈周围的红喜装扮，意外道，“你没有被幻境迷惑吗？”

这里明显是个洞房，与夙情描述的天劫一模一样。凰愿还当他定然是又被迷惑了。彼时小金龙身陷天劫，醒来极其不易，可见此情此景对他影响之深。

夙情被戳穿了心事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老实地摇摇头：“没有，一路都是这样的情景，有一些你的经历，约莫是溟彧同你的记忆，有一些是我自己的梦魇，但我不害怕了。”

他边说边偷偷瞧眼前的人。

凤冠霞帔，明眸皓齿，秋水瞳正浸满了关切，不错神地盯着自己。

梦魇其实早就散了。

微末的笑意在唇边漾开，握着的手怎么也不愿松开，夙情忽然低头蹭了蹭：“凰愿，我没事。”

凰愿这才发现他身上的衣袍破破烂烂的，横一道竖一道的破口子贯了满身，露出的里衣透着血色。她立时紧张道：“你受伤了？”

“小伤。”夙情与凰愿十指相扣。察觉幻境之后，多方试探屡次破阵，高低受了些伤，多在皮肉，根本无足轻重。他不愿凰愿担心，把她的目光引向别处，“你怎么进来的？”

若是强行入阵，可会受伤？

“山人当然自有妙计。”凰愿见夙情疑惑又担忧，笑着刮了刮高挺的鼻子，才替他解惑，“幻境是溟彧所铸。”

夙情跟着点头。

“他的幻境本是没有破绽的，但好在你的灵力渗满了空间，甚至开始外溢。他应当是怎么也没料到，你会造成这么大的动静，他太小看你了。”小金龙在没有她的千年间，修炼到了超乎所有人意料的地步，就连算无遗策的溟彧都没有预料到他真正的实力。

凰愿仿佛很自豪，却又心疼。

夙情似有所觉，揽着自家师尊的后颈，与她额头相抵以作安慰。然而，好几斤的头冠抵在两人中间，端的是碍事。凰愿顿时十分不耐烦，往下拽的时候差点薅掉自己的一把头发。

夙情看不下去，仔细地将缠绕在流苏上的头发一缕缕分开。

“好了。”他看了看手上的凤冠，双指一捏，凤冠便碎成一缕光，被收进了乾坤袋中。

结界中的一切皆是假的，归根结底都是由灵力铸就的错觉，只要用自己的灵力护着，就能长久保存。虽然悄悄地留下了这顶凤冠，但其实就连夙情自己也说不清自己的心态。

明明人就真切地在眼前立着。

“啊，多谢。”凰愿没有注意到他的小动作，皱眉看了一眼窗外，“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先想办法出去。”

沉默的幻境已然发现了境中人的觉醒。

周围的天色不知何时暗了下来，有四肢细长的怪物悄悄地围住屋子，诡异的外形在窗纸上映出茕茕黑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