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州靠近漠北,却要比浮沙镇繁华得多,中心的锦玉城连通了南北的要塞,是西北部最大的城市。
两人到的时候,天才蒙蒙亮。他们擦着城墙的上空,神不知鬼不觉地落在了一处小巷中。
天色尚早,街上还很冷清,但早起的人已经忙碌起来,有出摊的小贩正在准备食材,也有走街串巷的更夫正在打更。两人在镇中转了一圈,竟不见一个乞丐或是露宿之人。
一切紧紧有条,比之繁华的中州都不遑多让。
“没有‘凰愿’的影子诶。”凰愿摇头晃脑地说。
“嗯,也没有什么气息。”夙情收回神识,环顾四周道,“许是不会在这么打眼的地方,我们再看看。”
“找人问会不会打草惊蛇?”凰愿跟着左顾右盼,然而看的却都不是人,能入她眼的不是那边正在出摊的早餐铺子,就是这边正在卸下木板,准备开门的茶寮,果然下一句就听她说,“不如先去茶寮坐坐,人多又热闹的地方最是容易打探消息了。”
打探消息散出神识就是了,哪里用得上坐到人堆里去听些有的没的。
但夙情知道她是新来一处地方,定然又对当地的吃食感兴趣了,也不戳破,欣然答应道:“也好,这里的米粉做得不错。”
左右茶馆不远,稍事歇息也不错。
“哎呀,提什么吃的,茶寮怎么会有米粉!”凰愿嘴上说得正经,但手上没一点犹豫,拽着夙情的袖子就往店铺去了。
既然要打探消息,总不能离人太远,他们选定一处靠窗的座位,点了一桌子的点心,又泡了一壶碧螺春。
夙情喝茶,凰愿吃点心。
接近早食的时间,人渐渐多了起来。
“他们看起来都好幸福。”凰愿嘴里塞满了小点心,脸颊鼓鼓的又想说话,只能遮挡着嘴小声道。
这家茶寮十分奇特,走的是茶寮的名字,装修得也精致,一如江南的茶馆,铺着青竹的地面,摆出精致的茶具。但别人家卖的是细巧的茶点,他们卖的却是一些接地气的咸甜吃食。
比如凰愿正在吃的这个,混入肉馅的燕皮包裹着虾仁与玉米,另加了碾碎的松子,蘸上姜丝醋解腻,鲜香可口。
“好吃么?”夙情问。
“好吃。”凰愿点头。
“嗯,”夙情看了她一眼,低下头去憋着笑撇开茶沫,“锦玉虽然灵气稀薄,但是有祥瑞的气息庇佑,寻常不会有祸端,对凡人来说反而是好事。”
这里的每个镇民不见得都在笑,却能感到他们的内心的富足与安宁,算得上是世外桃源。然而奇怪的是,两人在茶馆里坐了半日,点心上了几轮,碧螺春都因为泡得淡了而换成了雾里青,也没有得到任何关于神女的消息。
若是街头巷尾都没有半点的传闻议论,如何造神?
“这里的人不信鬼神。”凰愿嘟嘟囔囔,“造神怎么会选在这样的地方?”
锦玉城没有额外的灵流,是个的的确确的凡间人世,唯一令人意外的是,此地连信仰之力都很稀薄。
“既不是为了信仰之力,必然是另有目的……”夙情闻言若有所思,指尖敲击在桌面上,“有没有可能,这里的人其实什么也不知道?”
“那流言还会从哪里传出来呢?”凰愿回忆着凤北卿的原话,“小鹫鸟说肃州的街头巷尾都在谈论神女,她乐善好施,许人心愿,□□,都是些夸夸其谈的赞美之词,没什么特别的。”
“是不特别,你以前经常做。”夙情慢慢地喝了一口茶。
“但这些话里没有具体事件,所以雀鸟并没有亲眼看见我。”凰愿点出其中关窍,“‘神女’只存在消息里!”
“消息若是经由人们口口相传,百八十年都不见得能传出肃州,我们也不一定会信,但鸟雀不一样,它们不会撒谎又速度极快……”夙情明白了她的意思,握紧了手里的茶杯,“况且关于你的消息,鸟雀总会多留意一些,所以有人故意给它们造成了错觉,试图通它们将消息告诉我们。”
会是谁呢,溟彧吗?
“是溟彧?”凰愿也寻思道,“为什么我感觉有点奇怪,但又说不上来,他这样做毫无疑义。”
丰城之行是临时起意,但他们因此追至伽舒阁目睹幽影,随着十梦被盗而去了中州,又因为其中获得的往事片段深入大漠,一路上就好像是有看不见的绳子牵着他们往前。
但与幽影、十梦的事件不同的是,和叶氏父子的碰面对溟彧来说没有任何好处,反而暴露了更多的踪迹,与其说是陷阱,不如说是有人故意想让她知晓的。
“你有什么感觉吗?”凰愿攥住夙情一直敲桌面的手指,先前她试探过,但碍于灵力有限,无法探及所有地方。
夙情不动声色地再度放出神识。
众人毫无所觉之间,磅礴的神识顷刻覆盖整个肃州,甚至更远,生灵万物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的掌握。
片刻后,他睁开眼,摇了摇头道:“还是什么都没有,连与你相似的气息也没有。”
夙情对凰愿的气息十分敏感,当初在距离祈云山千里之外的越灵,他就能感受到她的转生,如今一个小小的肃州根本不可能看漏,如果连他都没有感觉,那只有一个可能。
“被人藏起来了啊。”凰愿抵着下巴,思考的时候无意识地敲击夙情的手背,“也是,千辛万苦引我来这里,总得把东西藏藏好,不能让别人先找到。”
溟彧是灵族,又是结界的高手,他若是想藏一样东西,夙情的确未必发现得了。这不是修为的问题,而是术法上的限制。
“眼下打算如何?”夙情盯着不断弹动的手指一上一下,抿唇问道。
要论溟彧此人,定然是凰愿更加了解,夙情只管保护她安全,其余的让师尊自己做决定即可。
凰愿蹙眉想了想,眼珠子一转: “有办法了。”她抬手扔下了足够的饭钱,出门驾轻就熟地拽着夙情拐进边上的一条小巷里。
夙情对她的目的大致有了数,被紧紧拽着就乖乖地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小心着不踩到她,也不离得太远。
等到终于走到一处不起眼的角落里,凰愿先是环视一圈,然后拍了一道隐身的符咒在两人身上才道:“借我灵力一用。”
“嗯。” 夙情了然地点点头。
虽然不明白为什么借一点灵力要躲在这么隐蔽的地方,他还是乖觉地把手递到自家师尊面前,甚至主动地敞开了神识,想要将灵力探入凰愿的体内,供她驱使。但凰愿却没去牵那只手,反而蹭过去站得更近,抬眸直直地盯着他,也不说话。
怎么了?
夙情愣了一下。
但一下刻,好像有什么念头从脑海中一闪而过。
这个瞬间,向来克己复礼的小呆龙仿佛是被神明眷顾,忽然福至心灵似地开了窍,身体的反应快于理智,蓦地扣住凰愿的后脑,试探着将唇贴了过去。
心脏扑通扑通地,似要从心口跳出来一般。
就算是极北封印濒临崩溃的时候,夙情都没觉得自己如此紧张过,好在凰愿只是闭上了眼睛倚在身后的石墙上。
她没有拒绝。
夙情心中暗喜,但心跳没有平复,反而越发剧烈,一下又一下重重地锤击在胸口。
于此相反,夙情的动作却更加轻柔,他小心翼翼地揽住凰愿。灵力在交|缠的唇齿间流淌,金色的游龙紧紧缠在银龙的身躯上,浩如烟海的灵力在刹那间蔓延出整个肃州,一草一木都在眼中。
“我寻思着,”凰愿无法用嘴解释自己的意图,但念想随着交融的神识传递给对方,“如果真有这么一个‘凰愿’,即便是假的,散布流言的人也一定是希望越真越好,既如此,倒是有一个很合适的地方,尤其是在肃州地界内。”
“珑山?”夙情略一思索就知道了答案。《阙觞卷》的故事他倒背如流,自然知晓珑山与凰愿的渊源。
肃州被入红尘的凰愿保护了近百年,死后清气仍旧环绕不散。那一世她因为恶兽穷奇而陨落,身后被葬在珑山之巅。
“正是葬我的地方。”思绪未落,就有微妙的波动一闪而过,凰愿兴奋道,“有了!”
画面透过相连的识海展现在两人面前——
整座珑山被笼罩在迷雾里,看不清其中的情形。早晨十分只如寻常晨雾,若不刻意留心,很容易忽视,但是融合了凰愿的灵力,夙情可以感受到细微的异常。
“果然是这里。”凰愿松开了夙情,眼中的笑意狡黠而明媚,像是找到了糖果的小孩子。而小孩子此刻在担心偷一颗糖果会不会有危险,“可如果是溟彧的话,会不会是陷阱?”
不像是神女凰愿,却是夙情熟悉的这一世的凰愿会有的表情。
“无妨,去看看就知道了,瞎猜也是无用。” 他有些晃神,不着痕迹地退了半步,暗自平复还在胡乱蹦跳的内心,面上却瞧不出什么。锦玉城离得太远,若要一探究竟,还是得到珑山跟前。
即便一无所获或是路遇埋伏,将人安全带离的办法总是有的,他柔声道,“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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珑山离得不远,御剑半刻也就到了。
此地山是山,水是水,除了正午仍旧不散的雾气,看不出任何异常,只是和锦玉城一样灵流稀薄,几乎感应不到自然的灵源。
“原来我就葬在这里,还从来没有见过呢。”凰愿站在山脚下抬头看向山顶,不知道在沉思什么,“奇怪,到了近前反而感知不到了。”
“珑山地处并不偏僻,本该是个打猎采集的好去处,但肃州附近的住民却并未将这里当做谋生手段,这些年来,像是会刻意忽视掉这座山。”夙情一五一十地把知道的都告诉凰愿,“许是你前世陨落之时,就已经改变了山上的风水,想必是有人看上了这点,才将你引来此地。”
“是吗?”凰愿站在那里望了半天,忽然抬腿向前走了几步,眼看着像是踏上了珑山的地界,但过了一会儿她又退出来,伸出手在面前轻轻一点。银色的灵流顺着一座看不见的罩子蔓延铺开,凭空显现出一个巨大的光膜。
“结界?”夙情上前去和她并肩一起研究。
“的确就是这里。” 凰愿的手从光膜里穿过去,消失在了眼前。她好奇地晃了晃,光膜随着她的动作荡开一圈涟漪,但仍旧看不见自己手掌,“咦?”
设阵之人下手巧妙,将珑山隐在了结界之中,凡间之人看过来就是一座普通的山头,即便是踏入山中,也会被引向另一个空间,并不会发现其中的秘密。
她缩回手,敲了敲结界:“可以解吗?”
“嗯,退开些。”夙情说着将手搭在了上面,“需要借我一点灵力。”他非灵族,虽然可以破解,但需要一个引子。
凰愿心领神会,伸手勾住了夙情的指尖。
刹那间,金色的灵力缠绕着银色的灵流覆盖在巨大的结界上。不出片刻,金银相间的浅色灵力渗透结界,彻底将之破开,雾气也一同消散了。
珑山的真面目展露在两人面前。
一条碎石曲径通往深山,两边载着锦绣万花,郁郁葱葱,与祈云山的后山有几分相似。但这里明明多年不曾有人走过,却仍旧路是路,枝是枝,泾渭分明。
两人没有御剑,牵着的手也没有松开,就这样循着小路往山中走去。
“珑山之大,会藏在什么地方呢?”凰愿闭起眼感受周遭的气息,任由夙情牵着她往前走。
“山顶。”夙情小心地挪开会绊脚的碎石,轻声回答,“引凰集里说过,你那时候劫期突至,极有可能就此陨落。你害怕陨落异象招致灾祸,又来不及避开人多的地方,所以找到了珑山的山巅,却偏偏吸引来穷奇,最后同那只畜生一起掉在了山顶。”
琐事记载不多,平凡而短暂的一生落在引凰集中只有寥寥数语。
“师父这都记得。”凰愿惊讶地望着他。
从陆醉月那里拿回拓本后,她得空了也会翻看,想借着写过的文字回想从前的故事,但到底都是日常闲话,大多看过就忘。何况葬在珑山的这一世并不多特别,既没有高深的修为,也没有惊天的举动,只不过是千百次轮回中再普通不过的一次,很多细节她自己都记不清。
“嗯,记得。”夙情咳嗽一声,颇为不自然地说,“引凰集很有趣。”
短集被他翻来覆去看了无数遍,每个字早就烂熟于心,便是再微末的细节都倒背如流。
因为神识强大,因为引凰集精彩,但他真正所希望的不过是一个寄托,看他不曾参与的过去,也回忆有他的从前。在数不清的日夜里,从凰愿亲手写下的字句中寻找聊胜于无的陪伴。
“有趣”二字说得轻松,但个中滋味,唯有自己才知道。
凰愿明白他的意思,半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握紧了夙情的手。
“轮回的那几世经历了许多,被背叛,被拯救,什么都遇到过,也什么都看见过。”灵族生来强大,不修心也不修身,但他们无法理解凡尘苦难,不懂生离死别与痛彻心扉。她沉沦红尘是为了体验千人千相,有些困局,有些心境,若非亲身经历,怎么会知晓其中难处与绝望?
“等到此间事了,我就陪你入世,想要轮回几世都可以。”夙情想象了一下,如果可以实现当初魇兽造的梦——
两个人普普通通地一起长大、成亲、相守,定然是再美好不过了。
“那可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了。”凰愿叹了口气,不敢对夙情许下任何承诺。
整件事并没有想象的那么简单,极北的封印藏着太多的秘密,溟彧又为此布局千年,怕是不能善了。若是到头来她仍是身不由己,又该怎么对夙情交代呢?
给了他希望却叫他绝望,这种事做过一回,如何忍心让他再次面对。
“无妨的。”夙情也不强求。
两人心意相通,很多话不必明说,都默契地选择了沉默。
“不过像现在这样就很好了,与入世也无甚差别。”凰愿笑道。
从丰城到隐羽峰,再到大漠与肃州,下山的一路夙情陪她体验了不少新闻趣事,她很是知足,也希望可以借着这次转世,留给夙情更多的回忆。等到解决封印的隐患后如果尚能幸存,那和夙情一起,无论做什么都是可以的,即便只有微乎其微的希望,都令人心神往之。
就宛如此刻,只要是两个人,明明是面对未知的危险,也依旧可以当做是在花间散步,偷得半刻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