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氛重新变得僵持且激烈起来。

居民们和大祭司的声音重新汇集到一起，他们嘶吼着。数百道不同的声音逐渐凝聚成的一道声线，仿若从一人口中发出——而真正发声的那一人，大祭司，全然没有发声器官。

这场景格外恶心，卡希在围观着都感到极度的不适。他不敢想象顶着所有人仇怨的康斯坦丁此时面临着怎样的压力。

迎着居民们怨恨怒怼的视线，此时康斯坦丁也不由得觉得有点棘手起来。

这场仪式并没有被打断。他意识到这点。

这可不太妙啊。他想。

他肆无忌惮地嘴炮，倒也不全是因为他觉得有多轻松多拿捏，更像是一种习惯使然。毕竟他就是这样一个烂人，他自己清楚得很。

让人眩晕的明面上的旋律消失了，但它依旧在每个人心中回荡着。

这几百道声线变得和谐，逐渐没有杂音。

康斯坦丁不断试探性地发出噪音企图打断他们，可是毫无作用。

他尝试攻击发出狂躁声音的居民，可倒下的居民有其他声音顶住。

于是他去攻击站在他不远处愤怒的大祭司，可那眼球只是阴恻恻地注视着他，翻涌的污染拦下了他所有的攻击，康斯坦丁发出的光芒落尽浓雾里就好像被吞食了一样再无踪迹。

“别挣扎了。”居民们笑着说。

他们脸上的笑容都如此一致，统一到令人恶心。

“别浪费时间了。”居民们死死瞪着他。

而大祭司身侧的黑色烟雾沸腾着：“你会为你的口出狂言付出代价…”

庞大的污染压在康斯坦丁凝聚的光芒上，康斯坦丁的额角落下一滴汗。

他的余光捕捉到那金发的女子的影子。她金色的长发依旧耀眼，在这被黑暗席卷的洞穴中就好像一点微弱的光源。

她冷漠地看着他，既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

与她携手坐在海边的时光仿佛还在昨天，他们亲昵的交换呼吸，甜蜜得仿佛真的是一对完美的爱侣。

但康斯坦丁清楚，就像他是怎样冷漠地对待这段关系，女人只会比他更加冷酷。

康斯坦丁心中突然闪过一个想法。

而他凝聚出的魔法逐渐被压制，光凝聚出的防护罩开始出现裂隙，居民们脸上的笑容扩大了。

“看看你，嘴上功夫这么厉害，可也就这样。”他们一起说着。

“而你这样的蝼蚁却胆敢对神明那样的存在妄自揣测。”

随着一声脆响，防护罩彻底破碎开了，污染形成的粘腻雾气如同恶龙般咆哮着席卷他周边，把康斯坦丁像捏一只虫子一样拎到空中。

康斯坦丁感到头晕目眩，魔法护盾被击碎带给他的创伤让他有些难受，但此时此刻更让他无法忍受的，是无尽的污染淹没着他，他感到自己作为人类的知性摇摇欲坠。

全身上下都仿佛有虫子和蛇鼠爬过。等真的被污染包裹，才能发现这并不是常规意义上的深色雾气，比起气体来说这更像是粘稠的液体，而每一滴都仿佛有着自己的意志，它们试图伸出爪子勾出他的一部分肢体。

他无法抑制自己的生理反应，开始干呕起来，又不受控制地感到世界的色彩一点点被剥落，有无数拥有着绚烂的彩色的花悄然绽放，层层裂开露出花芯处的眼球和牙齿。

身上被爬过的地方开始变得又痒又痛，他想反抗，却猛地发现自己身上涌出了数不尽的蠕虫与蛇。

他的大脑转得越来越慢，逐渐的连唤起自己的小手指头都无比艰难。

“好了。”

一道清澈的声音突然钻进了康斯坦丁浑噩的脑中，他一瞬间觉得自己清明了很多。

等他的脑子稍微能转起来时，后怕与振奋开始不断涌入他的脑子与身体，调动起他的各种激素与递质。

他发现刚刚看到的迷幻的画面全都消失了，那长得艳丽奇异的花仿佛从未存在。

说话的是金发的女人，她果然没有和其他居民一起同调。在她话音落下，所有居民瞬间步调相同地一起扭头看向了她。

“继续下去他就支撑不住了。宣泄与惩罚到此为止。”迎接着无数含着斟酌意味的视线，女人的声音没有一丝动摇。她没有看向任何一位居民，当然，她也没有看那此时仅有一个眼球的大祭司。

“你说的对。”数百道声音响起，大祭司沉吟着，“自从我被神明赋予了恩赐，我就……刚才我差点失去了理智，幸亏有你在，不然真的要把我们宝贵的契机弄死了。”

“把他放到祭台上去，继续祭祀。”女人命令道。

大祭司没有反驳她。

污染捻起现在几乎没有力气反抗的康斯坦丁，把他扔进高台上那滩血肉之中。

好恶心。

本来像死物一样的血肉在感到活人的气息后乍然活跃起来。它本来如没凝固的淋面酱一样垂落到地上，这一瞬间，如同视频播放了倒放，垂落到地面的酱料重新回到了蛋糕上层，开始在康斯坦丁身上爬动。

康斯坦丁能感到它们似乎企图钻进自己的皮肉里。

但他无法抗拒。

他没力气抵御。

血肉一点点覆盖上了他的肢体，居民们好像又开始唱起了歌，他模模糊糊地听着，全世界都仿佛与他隔着一层玻璃，模糊着，他看不清也听不清。

康斯坦丁缓慢地转动脑袋，血色弥漫上他的眼睛，透过血红色的光，他隐约看到近在咫尺的两个身影。

一个是黑色的，好像头上长着两个尖角角…另一个站在台前仿佛在伸手他……

他突然头疼欲裂，再定睛一看，那里什么都没有，好像他的幻觉一样。

忽而清晰忽而遥远的脚步声一点点靠近，就像人在半梦半醒之间听到的声音一样。康斯坦丁费劲地抬起眼皮望过去。

是那个金发的女人。

女人手里握着一把匕首，闪着金属制品特有的不知反射着哪里的光。康斯坦丁现在浑身蒙满了血肉，包括脸部，根本看不清她的表情，但他大概也能想象到。

大概是那种毫无表情的，疲倦的表情。

康斯坦丁又想笑了。

女人的演技并不像他所说的那样不好，她甜蜜得好像一个真的天真无邪的少女。

但她摆脱不掉她的疲倦感。

真正的天真烂漫的女子怎么可能有那样沉重的疲倦？

女人微微俯下身子了，她手持匕首贴近康斯坦丁的皮肤。

而康斯坦丁仍在想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女人真的有一张极其艳丽的脸，当那样的脸盈满了笑容与阳光，她魅力四射。

他们勾搭到一起绝对是个巧合。康斯坦丁知道女人在小岛的居民里绝对地位超群，她对于神明的信仰也绝对不容小觑。大概是出于防止他逃脱或者出什么事端，女人亲自来接触他，看守他。

但那个晚上，当夕阳落到她和他的眼睛里，当海风吹到他们耳边，当两人的眼眸与鼻子的轮廓都交映在彼此眼睛里的晚霞中了。

一个吻顺势发生了。

他当然知道自己来这个岛屿是干嘛的，就像女人知道自己接近康斯坦丁是干嘛的一样。

但他没有收敛，女人也一样。

这只是个故事的小插曲，一段小小的变奏，一个意外。

他们二人都心知肚明，这场意外改变不了任何事情。

金属制品特有的温度传到了康斯坦丁的大脑里。

寒冷。

金发的女人手里拿的匕首连带着弥漫的血肉划开了康斯坦丁的肌肤。

更多的血流了出来，又逐渐融成了新的蛋糕的淋面酱。

康斯坦丁费力地转着眼珠，企图去看女人的脸。

女人金色的长发随着她半俯着身的动作垂下，像波光粼粼的金色的瀑布，然后这个瀑布淋到了康斯坦丁的身上。

看不清，浓郁的金色糊住了他的眼睛。

康斯坦丁又去看她身后的大祭司还有黑压压的人群。

诡异的是他能看到他们仍挂着笑容。

笃定的，静待尘埃落定的，期待的，笑容。

在匕首继续毫不迟疑地划过他的肢体时，康斯坦丁闭上了眼。

他费力地张开嘴，从嗓子眼里扣出了几个单词递到女人耳边：“你能离我近点吗？”

女人没有反应，她的动作没停，尖锐的匕首被她握在手里，她的每一下动作都充满力量，匕首几乎入木三分。

但金色的瀑布确实近了。

康斯坦丁感受不到痛苦，他能感到自己的肢体被切割开来，但祭台上的血肉还有洞穴中奔涌的污染大概麻痹了他的神经，他只能感到这些了。

有液体与部分从自己肢体的切面涌出。

他迷离地回想着那金色的瀑布。

他说：“其实，你现在这个表情，也很漂亮。比你之前笑着的时候好看多了。”

女人的动作停下了。

金色的温暖的瀑布离开了他——女人震惊地后退两步，躯体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大祭司似乎隐约发现了一点不对，但女人是背对着他的，大祭司看不清楚端倪，他开始向祭台这边走来。

血一滴滴落下。

金发的女人摸向了自己的心口。那里现在被深深地嵌入一把长长的刻满纹路的小刀。

小刀上有特制的放血槽，她的血液正在逃离她的掌控，涌出。

康斯坦丁重新睁开眼睛，看向她，带着她所熟悉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