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申,快来看看,我孙儿手动了一下。”
“明申,来来来,看我孙儿眼珠在转,是不是做梦了?”
“明申呢?叫他过来看看我孙儿。”
……
说话的是个年近七十的老者,头发花白,身材瘦削,面部皱纹明显,但精神矍铄,明眸善睐,肤色又白又亮,干净、贵气。老者时而端坐在木凳上深沉思量,时而起身凑近床榻,察看榻上躺着的人。
老者个子不高,站起来看也就到罗奉兆的耳朵。罗奉兆站在他身边,清了清嗓子,提醒道:“家主莫要心急,洛先生忙一天了,让他休息一会儿,玉恒没事。”
罗奉兆嘴里的“老家主”不是别人,正是苍祺的爷爷……东篱貔貅一代家主,真正的苍家掌舵人,苍广译。
苍广译还是不放心,手背贴上苍祺的额头,试试温度,不热,又从丝被里拉出苍祺的手,攥了攥,不凉,紧张深情略有松懈。又坐回木凳上。
已经丑时三刻,苍广译执意守在孙子旁边,不吃不睡,坐立不安。罗奉兆一旁陪侍,不停安抚着。
罗明申轻声走进来,端起胳膊给他把脉,表示无碍。
苍广译还是不放心,说:“明申啊,别老走,就坐这……别动。”
洛明申应声坐下,微笑着说:“家主别担心,什么事都没有。”
苍广译:“智宁怎么样了?”
洛明申:“大掌柜在照看着。智宁痛感很轻,引出毒血,服了药,没什么大碍。”
苍广译叹气:“唉,我孙儿受大苦了。”
洛明申拿出一块帕子,四角展开,将里面的东西展示给苍广译看:“家主请看。”
罗奉兆也凑过来看帕子里的东西,黑黢黢的,像是烧黑的米粒,问:“这是……”
洛明申:“这是蛊虫。”
苍广译和罗奉兆异口同声道:“怎么是三个?”
洛明申:“辛离回来了,倒是解我一惑。同生蛊不同于一般的蛊,蛊虫挑选极为严苛,施入技法颇为讲究,就算有能人看破其中蹊跷,且技法纯熟,也不一定能施虫成功,因为主蛊接受一只虫后,很难接受另一只。可现在看来,这三只虫都起到了作用,只是感应程度不同。”
罗奉兆挑眉,问:“这第三只是九王爷施入的?”
洛明申点头,一根手指指向体型最大的那只虫,说:“就是这只,一看就是新虫,和我当年施入的虫不是一类。这九王爷果然颖悟绝伦,神慧通达,他怕主蛊不接受新虫,直接找个虫王反客为主,让新虫成为蛊主,再以精血滋养旧虫,直到旧虫臣服。着实妙哉!”
洛明申听说过杨博展对医药理方感兴趣,没想到连蛊术这类偏门也有所研究,且实操精妙,让他不得不感到惊艳赞叹。
罗奉兆听完沉思不语。
苍广译听到这话脸当即变了颜色:“我当他有多大本事,到头来也没能照管好我孙儿。”
眼神里充满责备、愤怒与无奈。
罗奉兆瞥了苍祺一眼,随即开口:“这样一来,王爷的治疗方式也如此?”
“蛊毒解了便可,解药已经交给辛离。” 洛明申说到这,又想到辛离和小右到现在也没见到苍祺,不明白家主是何用意,便说,“辛离还等着看看小家主呢。”
罗奉兆也跟着帮腔:“是啊,辛离和玉恒一起长大,跟亲兄妹一样,肯定担心着呢。”
小右和辛离来了以后,将王爷杨博展近况悉数告知。苍广译因为对杨博展怒气未消,牵连到这两个孩子,尤其是小右,罗奉兆只提一嘴小右的身份,就遭到苍广译一个白眼。现在,苍广译护他孙儿就像老母鸡护崽,谁看啄谁。更别说是“外人”。
苍广译一贯行事诡秘,脾气古怪,时而和蔼可亲,时而不通情理。照理说,怀英王府的小殿下亲自上门探人,怎能撂人家这么久?辛离就更别说了,坐等半宿也没见到她的苍祺哥哥。
苍广译看罗奉兆往苍祺的方向使了个眼色,心领神会,道:“让他们过来吧,我也休息一会。看两眼就行了,别耽误太久,明天一早就让他们回去吧。”
说完起身离去,罗奉兆和洛明申先后跟了出去。房门关上,罗奉兆在苍广译耳边轻声说了句:“依我看,玉恒对家主您的怨念更深。”
苍广译双眸一亮,问:“我孙儿醒了?”
罗奉兆点头:“我看是醒了。”
苍广译失落地叹口气:“唉!还是你了解他,你这个师父当得好,是我这个爷爷不称职,难怪他不愿意睁眼看看我。”
罗奉兆安慰道:“您别心急,他自小以为自己是孤儿,现在突然冒出一个爷爷,他肯定接受不了,给他点时间,让他缓缓劲儿。辛离跟他一起长大,俩人没隔阂,小右在怀英王府时陪他满处跑,私交甚好,这俩人来了,没准玉恒一高兴就睁眼了。”
苍广译点点头,进了隔壁屋子。这些年他东奔西跑,最高兴的事就是听手下人讲他孙子最近又干什么了?喜欢上哪家酒楼的饭菜?最近在和玩?出了什么糗事?如此此类,虽然看不见,却又好似从未离开过。现在终于见着了,便一刻也不想分离,哪怕只是一面墙的阻挡,他都受不了。也难怪,他已经失去一个儿子,他接受不了再失去唯一的孙子。于是,他做了一个另罗奉兆和洛明申都觉得瞠目的行为:耳朵贴在墙上偷听苍祺那屋的动静。
这行为对苍广译来说,太滑稽了,太不家主了,看得罗奉兆和罗明申对视而笑,最后,洛明申决定帮帮这个无助的老头,说:“要不,我去听听他们说什么?”
苍广译向罗奉兆投过去一个询问的眼神:“可以吗?这样好吗?我孙儿会不会生气?”
他没有陪伴过苍祺成长,不知道如何去疼去爱,他只能去求助罗奉兆。罗奉兆道:“当然可以,玉恒并不跋扈。”
苍广译听完想了想,摇摇头,说:“还是算了吧。”
自己也放弃那些无谓的事情,坐在凳子上静静等待。
苍祺听见他走出屋子后,着实松一口气,心道:再不走我都要装不下去了。还是师父了解我,我爷爷不是早就死了吗?我从小就没见过,怎么现在突然冒出来了?不过……这些年苍家的事没用我管过,难道就是这老头还在的缘故?
虽然怨念慎重,但苍祺内心还是很惊喜,原来他不是孤儿!
惊喜的同时又很气愤,这老家伙到底会不会算账?人这一辈子能活多少年,为了那点家业连亲孙子都不要了,一扔就是那么多年?
苍祺已经躺了很久,他悄悄动了动,舒服很多。蛊毒的痛感接近于无,因为毒解了。身上还有几处鞭伤,一动就疼,额头一个大包,是中毒之后坠马磕着的。
唉!这次逞能干一票大的,不知道有没有枉杀好人。
预想过无数次开启千心指月的场景,这次也算是物尽其用,可苍祺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旁乐死了吧?我该怎么和旁大哥交代?曹灿死了吧?我算是给陶竹篮报仇了吗?追根溯源,陶竹篮是为我死的。曹灿,我真的恨他吗?恨到一定要杀了他吗?好像并没有,仔细想想,我对他没什么感觉,真谈不上恨,他就像我头顶上飞过的大雁,我甚至不会刻意抬头看。可我还是杀了他。一笔笔烂账,算不清楚。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这次英勇就义的体验感太差了。
以前肖想过为了保家卫国在战场上金戈铁马,杀伐征战,觉得这才是铁血男儿该做的事情,可现在觉得那些想法就是个屁!经此一次,苍祺就腻了、倦了,并且得出一个结论:还是苟且偷生好。
虽然很没出息。
与以往不同,苍祺现在愿意承认自己是无能的、没理想没抱负的那种没出息的人,他觉得单凭这一点就和杨博展相差十万八千里。云就是云,泥就是泥,即便杨博展在千心指月里做手脚,送给他半条命,也不过是上天在可怜小丑,让小丑没丑到极致。
更加沮丧了。
心一阵阵地疼,苍祺迫切地想得到心灵上的解脱,于是安慰自己:金丝笼里的雀也没什么不好,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舒舒服服过完这一生,挺好。
“吱呀”一声,门开了,先后走进两个人。苍祺知道是谁,他闭着眼睛继续装睡,没打算睁开。最近他一直装模作样,装瞎子、装睡、装傻子,早就装出经验,他得心应手。
“小叔叔。”
“苍祺哥哥。”
小右和辛离同时出声,没得到回应。二人对视一眼,又看向苍祺。
辛离不知道该说什么,她不知道师父他们有没有将王爷中蛊毒受伤的事告诉苍祺,便没做声。
小右对辛离说:“看来小叔叔暂时醒不过来。”
辛离点头,说:“我们知道他没事就行了。”
小右一脸沮丧,语气也丧丧的:“听见小叔叔被人掳走我真是急死了,真怕再也见不到他。还有我九叔,取张猛狗头时身中蛊毒,一招不利,被刺于马下,幸好旁将军在侧,否则……我也没有九叔了。”
苍祺大惊,手指情不自禁抓紧丝被。他知道杨博展给他半条命,却不知杨博展被刺于马下,刚经历一番摄人心魄的凶险。
辛离也悻悻的:“是啊,王爷这些日子天天唤我来断苍祺哥哥的所在,原来是有所预见。只是我没有师父卜断高明,晚了一步,王爷心里难免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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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右安慰:“你和洛先生谁救都一样,你不必为这种事情较真自责,现在我九叔还有小叔叔他们都没事,我们都该高兴才对。”
说完,又想到了什么,继续说:“九叔本来想一举拿下张猛,这么一来,战事应当有变,以我对九叔的了解,若在战事中遇到突发事件,他往往会做出一反常态的举动。”
辛离不解:“可王爷重伤在身……”
小右:“具体做什么我也不知道。但我可以肯定,战事将起,此地不宜久留。九叔已经差人将附近百姓迁往别处,我建议小叔叔他们暂回怀蜀。还有你,不妨留下照顾我小叔叔,还能跟你爹和师父一起享一享天伦之乐。就别跟着我们风餐露宿、喝风吃泥了。”
辛离没想到小右会说出这种话,她大小右两岁,一直以姐姐自居,如今像是被小孩子教育了一般,沉吟半刻,道:“你做得了王爷的主?”
语气冷冷的,有些不悦。
小右一笑:“你别生气,我是为你着想,只要你愿意,我自然能做这个主。”
辛离不回答。转头看向苍祺,把手伸进丝被里,摸到苍祺的手,凑到苍祺的耳边说:“苍祺哥哥,你快点好起来。”
苍祺攥住辛离的手,辛离一怔,没声张,又说:“解药给王爷送去了,你放心。王爷的伤……只要好好养,没问题。”
苍祺没动,辛离继续说:“往西去,是当下最好的选择。”
小右点头,好似在回答辛离:“是的,这场战事与以往边境之战不同,不会拖拉很长时间,天下太平很可能取决于朝夕之间。辛离?你决定跟我回去?”
辛离听他直呼其名,连姐姐都不叫了,顿时一脸愠怒:“杨斯逸,你虽然是小殿下,却不是我的上司,我只听从于王爷差遣。我警告你,别跟我没大没小。”
小右讨一脸没趣,也不生气,附和道:“好好好,我遵命!”
辛离明白,苍祺是不想见小右,虽不知其因,但选择尊重,她继续对苍祺说:“苍祺哥哥,我们走啦!你好好的。”
说完反手捏捏苍祺的手,然后松开,给小右一个眼色。小右站起来,做最后告别:“小叔叔,这一别不知何时再相见,千万别忘了我。”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观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