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离的师父大有来头,是湄山千象仙人的三弟子洛明申,这个是杨博展第一次见辛离时就知道的。
传说千象仙人四十岁之前只是个普通的农家汉,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他少时爹娘故去,在亲戚们有一搭没一搭的帮衬下长大,后来娶妻生子,一家三口日子过得虽然清贫,好在不乏温情。日子就这么一天天的过着,平庸又平静,岂料,有一日,农家汉干完农活回家,刚走进院门就发现不对劲。
院子里凌乱不堪,箩筐飞上墙头,墙角养的三只母鸡不见了,晾衣杆上的苫布皱巴巴躺在地上,上面覆盖一层灰尘。
不好了,一定是遭了贼!那时候水患刚过,灾民太多,隔三差五出现当地老百姓受劫掠的情况。难道今天找道我家了?农家汉丢下锄头就往屋里跑,刚一进门就吓得跪倒在地上,他的妻子和他六岁的儿子齐刷刷躺在血泊里。儿子的腹部上还插着自家的菜刀。
农家汉一时悲恸欲绝,一口气憋在胸口半晌都发不出一点声音,他本来想大喊出来,哪怕能引来个过路人帮帮他,可他做不到。他瘫坐很久,直到太阳消失,黑暗埋没了他。第二天,他找邻居帮忙埋葬了妻儿。然后他就走了,找到一个深山过起与世隔绝的生活,直到死都没有下山。
人们是通过他的三个徒弟才知道有他这个人的。他的三个徒弟都不一般,大徒弟善观天象,二徒弟会望气,三徒弟洛明申善奇门遁甲,尊入世之学。这三个徒弟虽都在红尘中打转,今天给人算个命,明天帮人躲个灾,留下一篇篇令人惊叹的好故事……只是,他们神龙见首不见尾,江湖上虽然有很多相关他们的传言,却根本找不到他们。
可现在看来,洛明申看来是追随了貔貅苍家。
杨博展没那么痛了,不知是辛离的缘故还是听见苍祺被救的原因。他叹了口气,闭上眼睛,不知在想什么。
辛离拿出小刀,看了小右一眼,小右点头,对杨博展说:“九叔,接着放血了。”
旁征也走过来,按住主子的肩头,道:“开始。”
辛离点头,小刀割进肉里。
杨博展开口,他问辛离:“洛先生在,多久能治愈他?”
辛离摇头:“师父只告诉我同生蛊要引出流向心头的毒血,别的没说,怎么治,用多久,我也不知道。我猜测有一方治愈,另一方就会跟着痊愈。不过,我这就找人给师父送信,问解毒方法。”
说完大家都看向跪在地上的卢侍卫长,炉侍卫长不言自明,拱手就要告退:“我这就去。”
怎么想,卢侍卫长都是合适人选,但杨博展叫住他,交代道:“小右跟卢侍卫长一起去吧,还有辛离。”
小右自是非常想去,当即点头如捣蒜,直言九叔放心,我一定帮您好好看看我小叔叔!卢侍卫长退下做再次出行的准备,辛离则有些迟疑,表示担心王爷的蛊毒。杨博展摆手说:“无碍。这蛊种下前我做过了解,知晓几种应对方法。”
小右不禁问道:“是小叔叔撺掇九叔种这个蛊的吧?”
以他对苍祺的了解,的确像是苍祺干出的事。但他没想到,杨博展否定了:“不是。他不知道。”
小右以为自己幻听了,一脸惊讶,惊呼出声:“什么!原来九叔是……”
自作多情呀!小右碍于旁征和辛离都在一旁,只得及时打住,临时换了个词:“是情深义重!”
这下轮到旁征一脸吃惊,看向杨博展:“情深义重?这词我听着怎么这么别扭啊?”
旁征看似粗枝大叶,实则一直以来都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他先后不知道因为这事打趣多少次自己的主子,如今自然不放过这次机会。再说,主子伤成这样,能耐他何?
杨博展不予理会,就当没听见。直到小右带辛离离开后,才想起修理旁征,他说:“去打一仗吧。”
旁征:“怎么打?”
杨博展忍着剧痛坐起来,他双唇已经失去颜色,脸色青白无光,双目却依然炯炯,瞪着旁征说:“打到他们坐卧不安,随时担心城破,不得不向嘉贤宫请求曾兵。”
旁征冷笑一声,面带怀疑,道:“主子,这程度是一仗解决得了的吗?”
杨博展冷眼睨着他,语气骤然变得生硬:“若你肯听我的亲自去寻他,此时人已经带回来了。”
旁征一听,原来是在这等着我呢,到底是心里怪我。
旁征直言:“主子这气发得没来由,我儿子被罗先生救走了,身边还有天机算子洛明申,不比来咱们这里强?”
旁征“我儿子”三个字咬得很重,生怕杨博展不知道他和苍祺的关系。他虽然是杨博展的手下,却不能一味地惟命是从,他身居要位,自有斟酌。就拿今日来说,若不是他及时搭救,阎王爷也许真就把杨博展接走了。
杨博展明白旁征的意思,道:“我死了,大业不会停。他若死了……我,我杨家有何面目……”
旁征打断:“主子到底是关心他这个人,还是他的身份、他的钱?”
“放肆!”杨博展气得低吼一声,双手紧握成拳,砸在榻上,说,“滚出去!”
旁征迟疑一瞬,不敢不从,走出房门,出门还未站定旋而又入,他关上门,继续说:“主子别急,我还有话说。”
见杨博展没说话,旁征继续说:“主子,杨家和苍家的约定可追至三代,一个为主,一个为仆。主有主的本分,仆有仆的本分。您已经做到主的本分,他也做到了仆的本分。你们两不相欠,就算到了地底下,阎王面前,也没有什么可清算的。因为你们的发心只有一个,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为国为民。主子如果是单纯地担心他这个人,我可以理解,但不能一味服从。如果你们两个同时陷入危险,我肯定先救您,就算他是亲儿子,我依旧要先救您,这是我的本能。主子,现在那小家伙有罗先生护着,您也死里逃生,已经是最好的局面。您莫要再自责挂心。”
杨博展叹息一声,脸还沉着。
旁征:“主子,那同生蛊……”
杨博展看他看他一眼,沉吟片刻,道:“那千心指月多年未开启,里面两只蛊虫虽然还活着,却失了活力。为保万无一失,让这奇巧玩意在关键时候起到作用,我置养了新蛊虫。”
旁征:“明白了,主子以为能在第一时间找到他。”
杨博展:“是。不过,我忽视了除我们以外的第三只蛊虫的豢养人。他一定就在罗先生身边,罗先生也早就将洛明申请来了。”
“罗先生爱子心切。估计早在曹灿掳走苍祺时……” 旁征话说到一半停了下来,见杨博展没有打断他的意思,继续说,“嗨,不是说大树底下无高草吗,苍祺天天磨刀霍霍想整点事,这一次也算历练了。估计早在那时,罗先生就请罗明申出山了,说到曹灿,主子,这事得先问罗先生。”
“嗯,小右会带回来想要的消息,当务之急,先把眼前这场仗打好。停止和李成霖传消息,他得把自己摘干净。”杨博展已经疼得不能坐稳,他缓慢躺下,继续说,“要打一场石破天惊的仗。神兵营新置武器统统用上,让张猛知道玄铁的厉害,让他畏惧。你在后方督战,不为破城,我们只需逼得张猛去调兵。”
旁征了然,道:“定不负主子所托。”
商议完毕时,已经戌时三刻。旁征服侍杨博展服下一碗药,忍不住问了句:“主子,那蛊毒……到底怎么个疼法?”
杨博展虚弱地轻笑一声,答:“万虫噬骨。”
旁征心头一凉,又问:“那怎么能忍?”
杨博展:“那暴死者千人,你以为怎么死的?”
旁征:“不是毒死的吗?”
杨博展:“是中毒后疼死的。”
旁征听得冷汗直流:“竟然有这么邪性的蛊?”
杨博展见他一副大惊小怪的样子,道:“‘同生蛊,主同生’的意思,是两个人共担这一份疼,方有活命机会。”
旁征指正他:“主子,你们这蛊,是三个人。”
杨博展一怔:“你……可以滚了。明日卯时出击。”
旁征得令,退出营房。
寒夜凄凄,杨博展辗转反侧。这一天过得实在波涛汹涌,心情起落不定,身上的疼痛半分不减,人被消磨得神魂分离。我如此,他也如此吧?
担心他,想他。
旁征说大树底下无高草,杨博展却从未想过让苍祺当一株高草。他那么娇嫩,甚至不适合长在野外,他应该长在屋内,被人悉心呵护,耐心浇灌。杨博展转念一想,不对,他原本是不染风霜的,是我把他带离暖室,逼他长成高草。
心烦意乱,自责淹没理智,杨博展逐渐到了无法自持的地步。罗先生是对的,早该让他离我远点。
蛊毒在周身流窜,杨博展神志越来越不清晰,他又掏出一颗护心丹,往嘴里放时手腕一抖,丹药掉落在地,他昏过去了。
迷迷糊糊钻进一个梦境里。
发洪水了,怀英王府眼看就要被大水淹没。小左小右还在襁褓里,他们哭声洪亮,此起彼伏,杨博展一手抱俩,另一手攀着立柱,一时间找不到可以安置这俩孩子的地方。他巡视四周,以图破局。水流太急,裹挟这器皿、断木、砂石,俩孩子若离开他的怀抱必定死路一条。他心中焦急,望向房顶,看见房顶站着一个人。
耀金长袍,飞龙纹印,头顶金光,贵气逼人。是他的皇帝三哥杨博勋。杨博展一阵欣喜,朝三哥喊:“三哥,帮帮我。”
杨博勋一派淡然神色,看不出是悲是喜,他抬手向水里一指,一个木盆飘到杨博展身边。杨博展握住木盆边缘,将两个孩子先后放进木盆里。水流湍急,木盆随水波上下浮动,杨博展紧紧攀着木盆,觉得这不是办法,便将木盆举起,要递给三哥。
岂料杨博勋淡淡摇了摇头,并不伸手接。
杨博展力竭,木盆落在水里,他望着三哥质问:“为什么不接?”
杨博勋轻轻向水里一指,示意他放手,任木盆飘走。
杨博展不放,他不明白三哥为什么这样,他不甘心,再次举起木盆往上递,很久,三哥还是不接。就在他快要撑不住时,听见三哥说话了:“还不放手?你那个白胖圆子也要淹死了。”
杨博展心里一惊,木盆从手中滑落,掉进水里,幸而孩子没有掉出来,但被这一忽来颠簸所惊扰,再次争相啼哭起来。
苍祺也在水里,该怎么办?杨博展孤立无援,进退不得,他只得再次央求三哥:“三哥,我求求你,你接一下,你帮帮我,帮我接一下啊,我求你接一下……”
杨博勋任他怎么央求,无动于衷。
杨博展崩溃了,他只得放弃求救,将小左小右从木盆里抱出来,抱着他们朝奇石林泉游。突然,一个浪头翻过来,将他砸进水里……
水里的世界是清明的,他看见他的圆子已经长到十七八岁模样,一身玄色衣裳,绣着淡粉色窄边云纹图腾,他想起来了,这是落盏崖底的深潭中,他救苍祺时的场景。
他在梦境中混乱了。低头看两个孩子还在怀里,都闭着眼睛,睡着了一般。他庆幸俩孩子都在,一个也没丢。单臂拢紧,杨博展向苍祺游去。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成功摸到苍祺的手,这一瞬间,刚才的所有悲伤愤恨全部消散,他如愿将苍祺揽进怀里。
杨博展没有力气向上了,眼看就要窒息。他猛咳几声,梦中惊醒。脸上冰凉,抬手一摸,原来是泪。
他很久没有掉过泪了,自己都觉得荒唐。挣扎坐起来,感觉后背一股寒气上下跳蹿。军医听到声音后推门而入,急忙询问。杨博展缓一阵,说:“有点冷。”
军医说,我再给您拿床被子去。
杨博展坐稳,闭目,凝神,低声念起:血气以和,营卫以通,五脏已成,神气舍心,魂魄毕具,乃成为人……
作者有话要说:小右:九叔犯痴我好尴尬。
旁征:主子犯痴我好尴尬。
辛离:我苍祺哥哥果然人见人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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