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呼啸,挟持着棉絮般的雪花横冲直撞,这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
容城五万守兵,张猛直接带出来一半。大军人多势众,队伍连绵不绝,说是奇袭,实则不过是绕到杨博展侧后方来一次石破天惊的大举偷袭,好在混乱中占得先手。
大军分成细流走在窄道上,走着走着,前路逐渐宽阔起来,人流随之变宽。积雪很厚,淹没骑兵战马小半截腿。前面的骑兵蹚着雪走,将洁白安静的雪翻得稀烂,为后面的兵士开出一条山路原本的样子。他们任务艰巨,却乐此不疲,就这么走了七八里路,队伍开始慢下来,想来是人马都累了,于是候在道路一侧,让后边的骑兵通过。就这样,队伍经过短暂的调整又快起来。
先头骑兵干劲十足,冲得很快,可还没走出一里就发生新的状况——道路被山石阻碍。不知是不是接连下雪的原因,山石下落阻碍交通。没办法,先头骑兵纷纷下马清路。大约一炷香的功夫,路障清完,大军继续前行。约摸又走二三里,路上出现一个接一个的雪坑,很多骑兵相继掉进雪坑里,大军行进再次缓慢下来。
骑兵下马,用长刀长枪等兵器探路,慢慢向前踱,遇坑填埋,耽误半个时辰。想来这山路很久没人走了,雪又下那么多天了,路况不好也是难免。只是一直走在队列前端的士兵因为心力和体力的耗费都很大,远不如来时的精气神。
好在又行五六里,一路平坦,眼看已经绕过了半座山,高度半山腰,估计不多久就能到预定地点埋伏了。就在兵士们觉得胜利在望,刚松下一口气时,几声惨叫骤然响起,随之而来的马儿的嘶鸣。浅薄的积雪下面竟然是冻得结实的冰。山道土路变成冰路,马匹在冰面上行走不利,打着滑地争相嘶鸣,受惊马儿情绪一传十十传百,场面一度混乱,有十几名骑兵或坠马落地,或被挤出山路跌下山崖,惨叫一片。
大军停滞向前,传令兵将消息带给张猛。张猛早被停停走走的队列扰得不耐烦,心里警铃大作,打算亲自看看再做定夺,于是骑马向队列前端移动。
杨博展看准时机,给旁征打了个手势。旁征得令,带人从埋伏点俯冲下来,如妖兽山魈,在雪的掩饰下、风的助力下轻松将张猛的队列削成两半。刹那间,喊杀嘶鸣声四起,原本沉静的雪景瞬间沸腾起来。
在鲜血点染下,白雪不再纯洁。
余下精兵在杨博展的带领下将张猛所领的前端队伍包围起来,进行一场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厮杀。只是在这场厮杀里,杨博展占尽上风——他们早已将马蹄用粗布包裹,冰面行走不打滑,而张猛的骑兵只能在冰路上跳舞。
无疆剑在手,杨博展拨开身前的虾兵蟹将,直奔张猛。拿下张猛,等于拿下这场战事的四成胜算。
张猛见来人不是别人,心中讶异杨博展对战情的反应速度,但他不会轻易被吓退,无论来者何人,都是打就得了。于是提枪迎敌,和杨博展缠斗在一起。也就六七式的样子,张猛就觉得胳膊震得发麻,心道不好,九王爷战场杀神之名着实不虚……一个不小心,差点被杨博展挥剑抵下马来。
旁征斩断张猛的队伍后,没多停留,拨马相助杨博展。雪越下越大,形成一道厚重的雪幕,旁征看不清主子的脸,模模糊糊中看见主子的一招一式透露着令人心惊的端倪——招式缓慢,力道不足,着实反常。他来不及多想,驭马向主子疾驰,不知踩翻了多少敌人,亦或是无辜的自己人。
张猛差点坠马,自己也惊骇不已,败退几步终于稳持下来,他心中讶异:九王爷怎么没乘胜追击?若在此时追过来我不一定躲得过。于是定睛朝杨博展看,杨博展脸色突然惨白,如一片雪幕,毫无人气生机……难道是突然得什么急病?这真是上天助我!机不可失,张猛登时打马朝杨博展冲去。
旁征紧随其后,突然抬左手下令:“弓弩手!”
杨博展咬紧牙关,剑指张猛。张猛手持长枪,直接朝杨博展胸膛刺去,两人相遇的瞬间,杨博展堪堪一个侧身,剑身抵挡长枪,长枪轨道霎时发生偏转,杨博展看准时机转了个剑花,朝张猛颈侧扫去。怎奈力道不如预想那般,还没沾到张猛的脖子就被他躲开了。这么打下去不是办法,杨博展剑眉紧蹙,心一横,眼看张猛的枪尖又朝自己刺来,无疆剑虚晃一招,杨博展竟然伸出左手握住张猛的枪杆。
张猛大惊,他实在不明白杨博展这是什么打法,这是要死还是要活呢?他不敢松懈,想着杨博展可能已经力竭,索性直接将枪尖直接送到杨博展的心口。最后一刻,杨博展竭力将枪尖挪开一寸,让它钻进自己的身体,而他用最后的力气斩掉张猛的左臂。
旁征示意放箭时,杨博展已经坠地,张猛的枪尖透过他的身体扎进雪地里。他与雪地合二为一,已经无法起身。无疆剑在他身侧,陪他躺在大地上。他的世界被染成红色。
这是杨博展多次征战中打得最难看的一次,也是最惨的一次。
好在还有旁征,还有那一千精锐。
玄铁打造的兵器,所向披靡。弓弩箭雨如虹,所到之处哀嚎遍野,惨不忍睹。旁征冲出一条血路直奔杨博展,张猛被手下人护着且战且退,连枪都来不及拿回。
箭雨保护着杨博展,给旁征争夺宝贵时间,他提起杨博展手里的无疆,挥剑斩断长枪,将杨博展提上自己的马,护送归营。
这一战打得两败俱伤。箭雨逼退了张猛大军,他们人多势众,却每没能前进半步,依旧退居容城。杨博展带领的这一千兵果然都是精兵,旁征清点后发现有八十九人伤,无一亡,损失二十匹马,如此而已。但是,这场战役中最不该受伤的人受了重伤。
小右匆匆赶来,看到一根粗重的枪尖就插在杨博展天宗穴的位置上,血迹染红了战袍,杨博展的脸白得像纸,悄无声息,好像死了一般。军医已经赶到,小右被挤到一旁,愣了片刻突然想到什么,急忙叫人找辛离过来。
营房里,三个军医忙得满头大汗,血水盆连着端出去三四盆。杨博展赤|裸上身,趴在榻上,枪头从他的后背肩头取出来。沉甸甸的,军医往旁边的木托里一掷,木托承托不了,“哐啷”一声滚落在地,震得小右眉头一挑。终于,辛离进来了。
辛离跑得喘息不定,小右拉着她站到一旁,问:“你是不是知道什么?我九叔到底怎么了?”
辛离深吸几口气,让自己快点平复下来,她看了看杨博展,又看向小右,摇摇头:“我不知道,我不敢确定。”
小右追问:“不敢确定什么?你猜到了什么?”
辛离刚要说什么,杨博展苏醒,感知力逐渐恢复,身体各个部分传来巨大的疼痛,他忍不住全身颤抖,眼看就要从榻上摔下来。军医刚给他包扎好伤口,把他翻过来躺好,为了不让伤口守到第二次伤害,不得不叫人按住,不让他有大动作。小右飞奔过去,双手按住杨博展的肩膀,急切地问:“九叔,你怎么了?哪里疼?”
杨博展浑身上下没一处不抖,他瞥了小右一眼,又看见墙角的辛离,有气无力地冒出两个字:“辛离……”
小右把辛离叫过来。
辛离蹲在榻旁,仔细听杨博展有什么交代。
“他……哪里?”
“西南方,您离开时我就叫人去寻了。”
“好……”
杨博展闭目,极力忍耐着全身上下的疼痛。
辛离噙着泪,大着胆子问:“王爷,是同生蛊吗?”
杨博展睁眼,望了辛离一眼,问:“你……有办法吗?”
辛离用袖子抹干泪水,从身上灰鼠袋子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展开,是一排银针。她给小右一个眼神,小右心领神会,遣散旁人。留旁征一人守在门口处。
辛离将三根银针扎在杨博展的胳膊及手腕处,又拿出一个小刀,悬在杨博展的腕上,迟疑一下,颤抖着割入肉里,破开一个小口,当即流出一股浓稠黑血。辛离拿起帕子抹去黑血,小刀又往下破开一个小口,流出一股黑血。辛离小心翼翼用帕子擦拭。不知为何,到第三刀时,辛离迟迟下不去手,眼泪夺眶而出,迷了双眼,她看不清了。
“他,也会疼吗?”杨博展问。
辛离点头,哽咽到说不出话,眼泪顺势滴落在地上,连忙用手背抹一把眼睛,要继续下刀。只是刀尖还未触及皮肉,杨博展突然挣脱辛离的手,手臂挪到一旁。
“九叔!”小右不明白怎么回事,惊呼出声。
辛离也怔了一下,才发觉自己刚刚关心则乱,忽视王爷的感受。她有些后悔,再次握住杨博展的手腕,道:“王爷,这是流向心头的毒血,引出来会好受些。”
杨博展忍着剧痛,克制自己不大幅度的颤抖,他展眉,冲小右和辛离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说:“没关系。”
辛离看杨博展这样,心里也猜出个八九不离十。但她还是要解释一下:“同生蛊,主同生。虽说有痛一起担,但这痛到底是均担还是谁担多一些谁担少一些,都说不好。割肉之痛远不及蛊毒之痛,王爷还是先把毒血引出来好些。”
小右先是一脸迷惑,而后惊得脑海如天雷炸响:“九叔,你和小叔叔种了蛊?叫同生蛊?”
门口的旁征也是一脸惊讶,心道怪不得主子会被张猛一枪订在地上,竟是这个原因?一时间怒从胸中起,几步走上前来,不可思议地诘问道:“这……这真是主子您干出的事?哎呦喂,您是什么人呐,怎么能干这种事?这不……胡闹吗!今天有多凶险呀?差点就让人给穿个透心凉。阎王爷都站门口迎接您啦!”
旁征气得恨不得拍大腿,围着杨博展胡乱转两圈,这是他第一次在别人面前不给王爷留面子,说完房间里的气愤突然变得有些诡异。旁征也顾不上这些了,继续跟辛离说:“小刀呢?接着喇,这是不怕死的人,那个也不怕死,两个都不怕死,谁会怕这点疼?放开了往里面炫!”
说完立在原地运气。
小右咽了口口水,转念一想:不对!
他问杨博展:“九叔,那我小叔叔岂不是?我得去救他!”
说完就往外跑。杨博展本想叫住他,怎奈气力不足,半个字都说不出来,勉强冲旁征打个手势。旁征当即伸手,拦住小右,道:“等你去了,羊肉汤都凉成油了,辛离刚才不是说早就派人去了吗。”
小右回头,看向辛离,等一个答案。
就在这时,急报传来。四人静默,彼此心照不宣,都在殷切地听来人说话:西南方二十里处,庙朱山下一处宽阔地,有暴死者近千人。死者没有外伤,不知何因致死,蹊跷之处令人丧胆,恍若鬼魅过境。
“大哥,这个东西你看不顺眼是有原因的,其实它不叫‘千心指月’,而是‘千针指月’,发动机关,可迸发毒针,杀死方圆三里一切活物。若投放在密集的军阵里,一次可杀千人以上。”
杨博展听着急报,想起苍祺对他说过的话,仿佛又经历一次重击。他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没找到吗?”
那人摇头,道:“没有。苍公子不在那些人里。可是……”
旁征急迫地追问:“可是什么?”
那人抬眸,答:“小旁将军在。”
旁征恍惚一瞬,继续问:“还有谁?”
那人答:“有我们蓬莱军的人,还有一些东边来的兵士。具体什么官阶还没统计出来。”
杨博展欲开口说话,旁征代他问出来:“有没有他们的首领,曹灿,曹贯雄家的嫡二公子。”
那人摇头:“没有。我们仔细找了,没有找到这个人。”
旁征和杨博展对望一眼,交代道:“继续找,好好清点。”
那人退下。
大家悬着的一颗心久久不能放下。
辛离心里也在打鼓,她心中疑点重重,近几日王爷让她每日一卦,问苍祺吉凶,断他所在方位。要说卜问吉凶她远不及师父的水平,可寻人寻物可是她的长项,她从十岁起就没出过什么错。这几日苍祺在动,她从卦象能看出来,先是由西到南,又从南向东,也就是他们所在位置容城的西南方向,由远及近。辛离嘴上不敢大包大揽说一定能找到,但心里还是有九成把握的。当初苍祺被桑满推下落盏崖后,情况比近几日还要凶险几分,位置更为难寻,她还不是找到了?只是落盏崖她下不去而已。可今日这一成失在哪里了?难道是……
正在暗自犯嘀咕时,卢侍卫长回来了。
他跪在地上,一副要向杨博展请罪的架势,旁征见他磨磨唧唧地,一脚踹在他的肩头,怒骂道:“哪他妈有时间看你这些虚礼,快说!”
卢侍卫长被踹得打个趔趄,还没稳住身形就开始说话:“罗先生把苍公子接走了,叫王爷放心。”
这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辛离突然开口:“王爷,一定是我师父。有我师父在,苍祺哥哥一定没事。”
语气中藏不住的欣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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