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博展妙手回春,一个月时间就将苍祺身上的余毒清得差不多了。苍祺重获新生,虽然体力还没恢复到从前,但大体是生龙活虎,重见了天日。
山中无日月,寒暑不知年。苍祺第一次在山里生活,一住还就一个月。杨博展和旁征总是轮流出去“办事”,大体总是他们其中一人陪苍祺,所以苍祺成了最无所事事的人,他偶尔会问问今夕何日?但从没问过什么时候离开,好像这里的生活才是他应该过的生活。他心里有自己的小九九,崖上情况不明,在这里还能乐得逍遥。
这日清晨,杨博展半躺在一个歪脖子树上翻看那本遮了书名的《卢林研草经》,苍祺心血来潮,拿出玲珑障刀练了一套师父曾经教过他的“秘传刀法”。旁征则坐在一块平坦的大石头上饶有兴致地观看。
“喂,你这刀耍的怎么毫无章法?”旁征问。
“看不出章法,就是章法。”苍祺不以为意。
“哦?”旁征根本没把苍祺花架子式的刀法放在眼里,但听苍祺这么说,手也痒起来。他在河边挑挑拣拣择出一根还算直的木棍,握在手里,说,“我陪你比划比划。”
苍祺看着那木棍,劝道:“我这把刀虽然不是上品,但也是精钢炼制而成,很是锋利,旁大哥想空手博刃吗?”
旁征呵呵一笑,不以为然地说:“的确,少年朱颜,美质良才。看我怎么把你,还有你的刀加点岁月洗礼的痕迹!”
说完,旁征将木棍在手里转个圈,然后一头直接点向苍祺的门面。苍祺提刀格挡,以为接下来就能看到玲珑斩断木棍的一幕……可旁征关键时刻来一招亢龙有悔,收放自如,木棍不但灵巧地躲过玲珑障刀,还成功点到苍祺的左肩。瞬间,苍祺就觉得左肩麻了。一根普通的木棍,硬是让旁征挥出了兵杀之气。苍祺心里想:不愧是旁大哥,真是好生厉害!我在他面前被压制得像只三脚猫,逃都逃不利索。
就这样,苍祺不一会儿就被旁征点了七八下,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痛的。他自知二人功力差距太大,却也不生气懊恼,被打疼后直接叫停“比划”,让旁征坐在一旁用嘴指点他练习。虽是如此,这也是苍祺一个月来过得最畅快淋漓的一天。
苍祺在人间四月的春天里,在深浅不一的绿色山谷里,在起死回生的谭边小屋里,一边大口喝着水,一边解早已被汗水浸湿的衣服扣子。扣子湿得太过艰涩,他扯了一会,没有成功,索性放弃,于是静静坐在桌边听门外杨博展正在和旁征说话。
“这两日收拾一下。”杨博展说。
“才住一个月就要走了?”旁征问。
“嗯。上面还有些事要处理。”
“好。”
……
他们要走了!听到这些对话,苍祺突然惊得坐不住了,他站起来围着桌边踱步。他清楚知道,他们二人不可能在这个山谷里一只住下去,所以他早晚要面对这一天。可苍祺不想走,他觉得还不是时候。
苍祺大步跨出屋子,向屋后的一棵小树走去。旁征看他出来,问了句:“干什么去?”
苍祺:“找点乐子。”
说完,苍祺飞身上树,对着树叶乱摘一通,摘到手里提的布袋子都要装满了才跳下来。他提着树叶往屋里走,经过杨博展时拉住他的胳膊问:“大哥,闲来无事,咱们搭树叶玩?”
杨博展被苍祺拉着进屋里,问:“怎么搭?”
旁征对这个游戏一听就不感兴趣,连屋子都没进,顾自忙着自己手里的事。
苍祺和杨博展分别坐在桌子两侧。苍祺在桌子上摊开布包,问:“大哥玩过“金箔造塔”的游戏吗?”
杨博展答:“小时候玩过。”
苍祺心道:那现在你肯定玩不过我。苍祺从小就喜欢金箔造塔,只是师父有一次看到后表示使用金箔玩乐太过奢靡,怕他从小就被这些俗世奢物腐蚀心性,严令他不能再玩。苍祺无奈之下就将金箔换成树叶。想起来时就摘点树叶搭着玩,早就练成一把“树叶造塔”的好手。
苍祺说:“看谁搭得高。”
杨博展是何等的敏锐?他挑眉看着苍祺,觉得他此刻心绪漂浮,眼神也有些闪躲,与往昔实在不同,不知他心里在打什么算盘。杨博展也不拆穿他,反正闲来无事,玩玩倒也无妨。于是伸手拈起一片树叶,说:“你先来。”
苍祺点头说好,一片一片搭起来。
杨博展谋而后动,他观察苍祺一点点搭建树叶塔,一层,两层……苍祺见杨博展迟迟不动,问:“怎么不来?害怕赢不过我?”
杨博展则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让苍祺不明所以。于是,苍祺停下手里的动作,向杨博展投向一个询问答案的目光。
杨博展开口问:“还要分出个输赢来?”
苍祺点头:“没点赌注玩起来有什么意思。”
杨博展眼神中透露一丝精光,答应道:“好。你想要什么赌注?”
说完,竟看到苍祺的面色出现些微变化,似乎是闪过些许得意,心道:这小子必然觉得会赢过我才会这样吧,我倒要问问他还有什么要求。
苍祺尽力掩饰自己的得意神情,假装思索,“赌点什么好呢?东西我倒是没什么缺的,要是我赢了……”,他顿了一下继续说,“要么就先欠着,等我想好了再提。”
杨博展扯了扯嘴角,勉强道:“你的意思是,我要是输了,你就跟我要个承诺?”
苍祺看着杨博展,露出一个笑脸:“正是。”
杨博展丢掉手里的树叶,讽刺道:“我救你一命,到最后还要欠你个承诺?你小子是个奸商吧。”
苍祺听杨博展这么说,拿这树叶的手在空中一滞,抬头对上杨博展的目光,反问道:“我自然是想要报答你的,可你根本不想给我机会,不是吗?”
说完又垂下眼睛,不看杨博展,刚刚脸上的得意神情骤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不甘、气恼,和落寞。杨博展不明白苍祺情绪的转换缘由,难道不用你报答还是我的错了?想到这,杨博展顿时觉得苍祺是少年心性,是思想行为极为幼稚的表现,换句话说,就是不可理喻。于是,对苍祺的耐心消磨殆尽。不悦道:“你的意思是我救你救错了?还是,我若不接受你的报答就是错?”
苍祺看着杨博展,有点心虚,反驳:“我没这意思。”
随后,谭边小屋陷入可怕的寂静里。
约摸一个弹指的时间,杨博展低沉又疏远的声音打破寂静:“两日后送你上去,以后桥归桥路归路,你好自为之。”
苍祺前不怕狼,后不怕虎,唯独怕杨博展说这句话。他从听见杨博展跟旁征说要上去就开始忧心忡忡。他想抱着大树好乘凉,可大树却着急要踢开他。这样不行!他必须再挣扎挣扎,于是口不择言道:“大哥一看就非池中之物,自然看不上我等草民的报答,可你要不要是你的事,我报不报答是我的事。你就算是个高高在上的人物,也不该干涉别人想做什么还是不想做什么。”
试问当下有谁敢这么和杨博展说话?就连先帝,也就是他的哥哥杨伯勋还在位时,也从没有直言否定过他什么,更别说是用皇帝的身份弹压。今天。他竟然听到苍祺、一个十七岁初出茅庐的少年竟然敢这样跟他说话,顿时怒从心中起,心道:老子当初救你做什么?要知道你这么聒噪,还不如将你喂了深潭里的奇鱼怪虾!
杨博展眉毛已经拧到一起了,他憋着一口气,眼中杀气凛然。他冷冷地对苍祺说:“出去,我这就告诉你该怎么报答我。”
苍祺被杨博展冰冷的神态和语气吓到了,不敢再多说什么,他甚至不敢再直视杨博展,小声应了一句”嗯”。说完向屋门走去,杨博展紧随其后。
苍祺刚踏出屋门,杨博展又说:“去潭边。”
苍祺也不敢问,僵着身子向潭边走去。杨博展很久没发火了,旁征看他们二人先走走出屋子,还没来得及问他们去做什么去,就看到杨博展一脸的怒气未消的样子,再看苍祺,脸色同样不好,难道这二人玩着玩着就翻秧子了?旁征没敢开口,但也没心思继续别的事情,紧紧盯着他们。
苍祺走到潭水边,问:“干什么?”
杨博展站在他旁边,严肃又决绝地说:“你不是一直纠结报恩的事情吗?我想到一个方法,直接又快速,你给我记住了,从此以后,你我恩债两清。”
说完,一脚蹬在苍祺的胯骨上,将他踹进深潭里。苍祺连惊呼之声都没来得及发出,就没影了。
旁征惊呼一声“老天”,扔掉手里的东西,风一样跑到杨博展身边问:“主子,怎么回事?”
杨博展却冷冷地说:“再不捞你就没儿子了。”
说完,径自走了。
旁征赶紧钻进水里。幸好就在潭边,没费多大力气就将苍祺拖到岸上。看苍祺呆坐在地上,眼神空洞,不禁问道:“你怎么惹他了?他很久没发这么大火了。”
苍祺是懵的,要多蒙有多懵。刚才被踹一脚时候是懵的,掉进水里时也是懵的,被救上来依旧是懵的……他缓了缓,心想:对,你牛,你最高不可攀!
这是苍祺第三次感受到什么是万念俱灰。第一次是父母去世时,第二次是师父不告而别后。
旁征看见苍祺眼圈红了,不忍再逼他回答,拉他往屋里走。
苍祺走了几步,突然说:“谢谢旁大哥,你又救我一次。以后……”
苍祺想说以后我做牛做马也会报答你,可转念一想,人家不一定稀罕,于是后半句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旁征笑了笑:“想那么多干嘛?他不跟你好,还有旁大哥呢。”
苍祺听到旁征这样说,刚刚瞬间冷掉的心,终于有些回暖。他连忙点头,眼泪却一下子夺眶而出。他觉得,他被桑满推下山崖时都没有这般委屈……
他想纠缠不休。
他却要分断干净。
掉了泪的苍祺觉得自己好没出息。他停下脚步,擦了擦脸,可他本来浑身上下就都是湿的,擦了和没擦没什么两样。他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和旁征,都很狼狈,于是提议:“旁大哥,我们索性去潭里洗个澡吧。”
旁征觉得苍祺是不敢进屋面对杨博展,于是舍命陪儿子,进屋拿衣服,帕巾和澡豆,又带苍祺折返回来,就这样,二人咬着牙分别洗了个冷水澡。
再进屋时,天色将晚。旁征从杨博展那里拿了两颗药丸,自己吃一颗,给苍祺一颗,苍祺看到是杨博展给的药丸,摇头表示不吃。然后走到旁征地上的简易板床边,上床,自觉地躺到里边去。他要将矮塌还给杨博展。
杨博展和旁征看到后对视一眼,没有说话。苍祺背对着他们,淡淡说了句:“旁大哥,我累了先睡了,不用叫我吃饭了。”
那背影,散发着难以言说的落寞。
旁征说:“行,饿了就半夜起来吃。”
苍祺答:“好,谢谢旁大哥。”
这客气的语气,让旁征听了莫名心疼。
苍祺没多久睡着了。
旁征擎着烛火走过来看他,发现他身体在微微抖动,好像很冷,眼角淌着泪痕,于是问杨博展:“主子,你看你把我儿子气得睡着了还在发抖。”
杨博展不以为然,说:“哦?是吗。”
旁征又问:“他到底做了什么?”
杨博展又翻开那本《卢林研草经》,边看边漫不经心地答:“一天到晚侨情得要死,动手又怕打坏了他。”
旁征:“……”
果真是伴君如伴虎。
“也是,幸好主子没动手,我儿子可禁不住你的打”,旁征调侃一句,见他拿出书来看,也不打扰,又说,“我去给主子做饭。”
杨博展继续看书,不一会又听旁征问:“主子,后天上崖吗?”
“嗯。”
“要行动了?”
“嗯。”
“好的。”
旁征又想起苍祺,问:“这小子怎么办?”
“还回去。”
“啊?不要了?”
“嗯。”
旁征却不舍得,道:留着解闷也好呀……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观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