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子们在树林子上蹿下跳,偶有几个胆大的直接从树上飞荡在破道观的屋顶上,引起片片瓦力发出“噼里啪啦”的清脆响动,飞落一缕缕细小的灰尘。夕阳的红霞从枝隙间斜照进来,将一缕缕灰尘映射得更清晰了。苍祺在这看起来热闹非凡的破道观里安静地站着,像尊雕像。
“你二爹这么好看值得你这样盯着看?”杨博展松开握着苍祺的手,掸了掸身上的灰尘,看着愣在原地的苍祺调侃道。
苍祺听到杨博展的调侃还是没说话,他回了回神,不太协调地学着杨博展的样子也掸了掸身上的灰尘,一边掸一边瞥杨博展,小声道:“就是因为……你好看呀。”
“别耍嘴皮子,”杨博展继续问,“猴子拿你什么了?非要追来?”
“我……我……”苍祺结巴起来,然后从腰间拽下一个小球,递给杨博展看,“这个,千心指月。”
杨博展认识这个,之前把苍祺从深潭里救出来时,他亲手卸下来过,于是说:“就这个,值得你跑上来?”
苍祺点点头,又把小球系在腰间,说:“这可是千金不换的宝贝。”
“哦?”杨博展一挑眉,这物件的确做工极为精巧,是一半白色暖玉和一半晶莹剔透的琥珀分别雕刻,然后再合拢再一起的奇怪物什。样子小巧,雕工精细,很是好看,虽然看起来必不便宜,但也不过是个腰间挂件而已,于是又说,“看着确实不错,但千金不换有些夸张吧?”
苍祺苦笑一下,说:“我爹娘留给我的。”
杨博展了然,点了点头,苍祺之前说过,他爹娘死的早。于是,他掉转话题,因为看到苍祺额头有一处外伤,渗出的血已经凝结,于是问:“头怎么了?”
“在屋里躲猴子时撞的。”
杨博展若有所思:“撞完就看见了?”
“嗯,缓了好一会,发现能看见了。”
杨博展又问:“刚才你一直吊在那根圆木上吗?”
“不是,脚下有突出的木桩,但都糟腐了,刚才还踩断两根。”
“好,”杨博展又跪在洞口向里望,漆黑一片,他从怀里拿出一根火折子,点燃,然后说,“我下去看看,你在上面等我。”
“不行,”苍祺上前一步,“我跟你一起!”
“……”杨博展回头看苍祺,一脸疑惑,“刚才谁说‘要去你去’的?”
“刚才……是刚才。”苍祺说完就又跨了一大步想要往里探,说,“我知道哪里有木桩,我能探路。”
杨博展一把拉住他,一改之前的玩味神态,严肃道:“别闹了……”
还没说完,苍祺就又踩出一个洞。
屋子藏于山林之内,太久没有人气,木板早就被风化腐蚀,又糟又脆,苍祺只是步子走得有些急,就将地面踩得断裂,身体随之下坠。
杨博展拉着苍祺,想要把他再拽上来,可脚下的木板哪里经得住他瞬间的发力,眼看也要断裂。杨博展只得放弃,跟苍祺一起下坠。下坠的同时,他另一只手迅速解下腰间长剑,看准时机,横着卡在两个凹槽处。
两个人就这样悬在空中。刚才事发突然,火折子掉进洞里。
“那什么……”一时间苍祺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杨博展好,反正不能叫爹,恩人也显得矫情,“大哥?松手吧,我刚才看见火折子掉落的地方,不深。”
“别急”,杨博展继续问,“有多深?”
“顶多大半个我,没事,你松手我去捡火折子。”
“好。”
杨博展松手,随即听见苍祺落地的声音,不多会儿,火折子再次被点燃,杨博展听见苍祺说:“大哥下来吧,地面坚实得很。”
杨博展就着光亮向四周望了望,墙壁上的确有突出的木桩做梯,他没有取下长剑,直接跳下来。
杨博展接过苍祺手里的火折子,走着、瞧着。这里是一间暗室,十分空旷,走一圈下来,除了地上有几个不值钱瓦罐外,就什么都没有了,应该是用来藏人的。苍祺在杨博展身后紧紧跟着。
杨博展缓慢踱着碎步,突然停下来。苍祺还没来得及多问就被杨博展扑摔在地上。瞬间,他觉得自己从头到脚都僵住了,像跟木棍一样横在地上,知觉顿失。然后就听上方划过“唰”的一声劲响,随即又是“”的一声,一个东西刺进墙壁里。
是一把金属制长枪。
原来,杨博展在走动中踩到了异物,那东西被外力踩压后向下一沉,杨博展心中警铃大作,听到身后墙壁机关发出一声微小声响,直接拉苍祺趴下,这才躲过一劫。
“没事吧?”杨博展问。
“……”苍祺被摔得说不出话。这一天,他都不知道磕磕碰碰摔摔多少次了,再加上他大病未愈,实在有些承受不住,但还是勉强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嗯”字,继续趴着不动。
杨博展站起身来,看着长□□入的位置,有些蹊跷。于是走上去仔细看。墙缝被长□□得有些松动,他运力将长枪拔出,发现枪头钉入的地方出现一个洞眼。杨博展用那把长枪将洞口凿得大些,手伸进去摸索,拽出一个扁扁的长方形油布包。杨博展拿出后没有翻看,直接塞进怀里。又向四周摸索查看了一番,再没新的发现,这才走到苍祺身边,问:“可以起来吗?”
“能”,苍祺答,说完慢悠悠站起来,看了眼杨博展,说,“要走了吗?”
“嗯,你先上去。”
苍祺有些勉强,不好意思地说:“我自己上不去。”
“那边有木桩,”杨博展向一面墙指去,“我托你上到木桩上,你自己往上爬,再上面就是你刚刚抱过的圆木。”
“好”,苍祺走到那面墙下,回头问:“怎么托?”
杨博展走到墙边,背靠墙,屈膝蹲了个马步,说:“踩我肩上。”
“啊?”苍祺没动,有些犹豫。“我……踩大哥肩上?那多不好。”
苍祺一想到那张英气逼人的脸,还有旁征说过的“主子那样的人,怎会没人愿意嫁”,心里就打鼓,他穿得那么干净,是我能踩的吗?
“侨情什么?想死这吗?”杨博展见他在走神,不知道他在勉强什么,有些不耐烦。
“那……”苍祺嘀咕道。
“犯什么痴病”,杨博展又调整一下身形,催促道,“快点,火折子要熄了。”
苍祺这才不情不愿地踩上杨博展的膝头,继而又攀上杨博展的肩膀。他不敢在杨博展的肩上多停留,以最快速度爬到圆木下方。杨博展紧随其后,又托了他一把,二人这才一前一后,分别跳出洞口。
此时夕阳落尽,天色转瞬变得灰暗。
杨博展回到陷落的洞口取出自己的长剑,然后催着苍祺下山。
杨博展步履轻盈,在前带路。苍祺旧病未去又加新伤,强努着劲走了半程,已经到达身体极限,脚步愈加虚浮,呼吸愈加不畅。杨博展停下来等,见苍祺额角淌着汗,小脸白的像鬼,额头的血红色被凸显得愈加鲜艳,于是问道:“走不动了?”
苍祺轻喘着点头,说:“慢点走,还……能坚持会。”
这时苍祺又想起刚才踩了恩人的肩头,上手去掸,说:“大哥,我给你掸干净。”
他觉得恩人肩头有个脚印太不顺眼了,实在不符合他该有的气质。
杨博展没理会他的手,又说:“天黑了就下不了山了,我背你吧。”
苍祺怔了一下,这是干了多少件好事积攒来的福气?他赶紧点头表示同意。杨博展背过身去,苍祺双臂环住杨博展的脖子,趁着杨博展屈膝的时候直接趴在他的背上。苍祺感受着杨博展平坦坚实的背,和孔武有力的双臂,他此时觉得杨博展不仅托住了他的身体,也滋养了他内心深处的妄想。这一刻,苍祺觉得自己在做梦,还是一个十七年来做过的最不可思议的美梦,他希望沉浸在这个梦里再也不要醒来。于是,他真的睡着了……
苍祺夜幕未至时就在杨博展背上睡着了,再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清晨。他是被自己肚子的咕咕叫声吵醒的。
他从矮榻上坐起来,看见杨博展坐在桌边摆弄他的千心指月,一会攥在手里揉搓,一会拿到眼前细看,很是好奇。
“大哥,你姓什么?叫什么呀?我不能连自己的恩人姓名都不知道。”苍祺突然开口。
杨博展看他一眼,没理他。
“我猜是姓杨吧?”
“怎么猜的?”杨博展问。
“我在山上破房子里的时候就在猜你姓什么,然后我们一起掉进洞里,那时候我向上看不清你,却看见你横在半空中的剑。那是一个象:它上托着天,下坠着子民,是把天子之剑。它是你的剑,代表着你,所以你是国姓,杨。”苍祺说得一本正经。
杨博展轻笑一声,说:“你若说你以前见过我,我可能更相信些。”
苍祺面无表情,反问一句:“是吗。那你到底是不是姓杨?”
“你猜对了,我是姓杨……你学过‘观象’?”
“我家里有个妹妹。师从于湄山千象仙人的三弟子洛明申。她整日在我耳边说这些,耳濡目染,自然会一点。”
“原来如此”,杨博展好像又想到了什么,继续问,“你妹妹长什么样子,外貌有什么特点吗?”
“她十五岁,眼睛大大的,恩……就是普通小姑娘的样子,好像也没什么特别。”苍祺答道。
“有没有别的特征,比如背着一个布袋子之类?”
“大哥看见她了?”听着这话,苍祺眼睛都惊圆了,赶忙追问,“她无论何时都背个灰鼠色的布袋子!那是洛先生给她特制的袋子,方便里面装各种药粉和奇巧工具。”
“那就是了……”杨博展眼神微妙,不知心里在算计着什么,解释道,“我在崖上看见她了,照这么说,她应该是知道你还没死,且寻到你了。”
苍祺百感交集。心道小辛离你也太牛了,果然名师出高徒!
杨博展又问:“你亲妹妹?”
“不是。我们苍家掌管生意的大掌柜的女儿,我爹娘死得早,我和她年纪相仿,大掌柜怕我孤单,就让她给我做伴儿。”
“童养媳?娃娃亲?”
“不是!就是妹妹。”
杨博展“哦”了一声,可那表情分明是不信。
“你家那大掌柜可靠吗?你那妹妹可靠吗?”
苍祺点头,表情非常坚信:“可靠。”
“帮你把她接下来?也让我见识一下小姑娘的厉害?”杨博展试探着问。
“不必了,我好了再去找她也不迟”,苍祺拒绝了,尤其是看到杨博展表现出的对辛离特殊能力的青睐有加后,本能地不希望他早早见到辛离,于是转移话题,问,“旁大哥呢?”
“给你煎药呢,一时半会进不来,找他做什么?”
确定旁征一时半会不会进来,苍祺压低声音说:“你背我下山时,我看见你怀里的东西了。”
杨博展表情一滞,心道:这坏小子要跟我讲条件?于是问道:“你想要?”
“不是。”说完,苍祺穿鞋下地,走到杨博展身边落座,从怀里掏出一本发黄的册子放在桌上,给杨博展看。
杨博展拿起册子,边缘已经残缺不全,好在文字的地方还都保留完好,再看封皮上的几个大字,瞬间,心脏如数不清的金豆轰然撒入玉盘,狂乱跳动起来,脊背也冒出一股寒气,直蹿到头顶——“玄铁秘术”。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玄铁秘术》?真的假的?
杨博展翻开书,看到里面不仅有烧制玄铁的方法,还有玄铁打造时需要注意的事项。一字一句,考究谨慎,附带图画说明,最后一页,竟然是他封存已久的玄铁长剑“无疆”。作者以无疆为例,详细记录了这把惊世之剑的制作流程,看得杨博展内心如乱云飞絮。
无疆是他十九岁时在战场上缴获的战利品,它上一任主人是禄幽国护国将军李宗荷。
那时候大奚国边境战乱不止,禄幽国是其中最强劲的对手,因为李宗荷太厉害了!人人都知道他有把神剑刃如秋霜,吹毛立断,削骨如切泥。而李宗荷手持长剑在战场杀敌的场景,要多骇然就有多骇然。长剑所到之处肉泥纷飞,漫天血光闪烁不止,哀嚎声响彻四野。承受能力差的士兵吓都要吓死了。当时,杨博展作为副将随大奚国远伐将军出征,与李宗荷军队正面对抗,前后三战都没讨到便宜,但幸而,第四战以一万多伤亡的惨痛代价成功围杀李宗荷,缴获无疆剑。作为当朝九皇子杨博展,理所当然得到战利品。此后,无疆剑和它的新主人接二连三创造出新的战场神话。
“杨……对了,大哥叫什么呢?”苍祺问了一句很破坏凝重气氛的话,让情绪起伏,十分不安的杨博展思虑稍歇。
“干嘛?”杨博展似乎不想理会。
“我,好奇呀。”苍祺好像很在乎这个。
杨博展敷衍道:“我叫杨唐,荒唐的唐。”
苍祺听完低头窃笑,心道:人如其名。
嘴里却叫道:“嗯,杨……唐。”
“什么杨唐?不叫爹就算了,连句大哥也懒得叫了?”杨博展话中带着些许怒意。
苍祺赶紧点头:“是,杨……那什么,大哥!”
“至于高兴成这样,”杨博展不明白苍祺为何一脸开心的模样,他从怀里也拿出一本纸书,递给苍祺,说,“是本医书,暗室墙里取出来的。你这本是怎么得到的?”
“是猴子找到的,”一边说一边接过杨博展的医书,只见封面上写着“卢林研草经”,也不知道卢林是谁,随便翻了几下就还给杨博展了,接续解释道,“那猴子太贪心,一手拿着我的千心指月,一手拿着《玄铁秘术》,限制了行动,我才逮到它。它不甘心,又来和我抢,我才失足掉进洞里。”
杨博展心道,运气真好,得来全不费功夫。这本《玄铁秘术》失传多年,且干系甚大,竟然机缘落在这小子的手里,说出去也算是一段奇谈了。
杨博展问:“你听过玄铁秘术吗?”
苍祺点头,答:“听过。商人得到这个能富甲天下,权臣得到这个能得到天下。”
“那你准备怎么处理?”
“交大哥处理。”苍祺说得轻松痛快,没半点留恋,好像这是一本平平无奇的话本子。
“给我?”杨博展不能不疑心,“你都说了,商人得到这个能富甲天下。你不是商人吗,难道不想富甲天下?”
“钱再多,也是身外之物,”苍祺笑了笑,态度极为诚恳,继续说,“大哥和旁大哥对我的救命之恩任何身外之物都取代不了。就当是我报答大哥的一份心意。”
这话说得杨博展心里别提多熨帖,他盯着苍祺黑亮的双眸看了又看,觉得清澈又愚蠢。十七岁是容易意气用事的年纪,拱手相让表现真心也不是不可能。杨博展虽然此时觉得苍祺傻傻的,但这种傻还是令他刮目相看了。毕竟,苍祺选择私藏起来以谋后用,他是没办法知道的。
话说到这份儿上,杨博展也不藏着掖着:“算你识相,不过,这本《玄铁秘术》你今日若不拿出来,倒也能相安无事,可你既然拿出来了,若不交给我,你也未必再有活路。你知道的,这本书干系甚大。”
苍祺点头如捣蒜,又换了话锋:“这种烫手的山芋自然要交给大哥的。”
这时大门“吱呀”一声开了,想来旁征煎好药进来了。杨博展不动声色地收起两本书,二人对视一眼,就此翻篇。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观阅!